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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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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之下,刘师培对孔子的评说,则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更加冷静、平实的氛围。

刘师培认为,孔子及其学说,至少有以下长处:

1。集中国古代学术之大成。他说:“周室既衰,史失其职,官守之学术一变而为师儒之学术,集大成者;厥唯孔子。”[27]这表现为:其一,孔子删定六经,使古代典籍得以保存,“是以孔子者,固得周史学术之正传者也”;其二,兼明九流术数诸学。后儒但知孔子为儒家,是“缩小了孔子学术之范围”,实则孔子兼通道、墨、兵、农诸子之学,故“孔门学术大而能博”[28];其三,成一家而言。这包括孔门以“仁”与“礼”相联结的伦理学;以“忠君爱民”为核心的政治学;以阐述“性命”为主的心理学;以“因材施教”、“有教无类”为指导思想的教育学等等,推动了中国古代学术的发展。

2。兼师儒之长,躬行实践。述而不作者,为儒之业;成一家之言者,为师之业。孔子兼师儒之长:征三代之礼,计《六经》之文,征文考献,多识前言往行,为其通儒之业;成《论语》、《孝经》诸书,衍心性之传,明道义之蕴,集中国哲学之大成,为其师之业。而孔子复主经世致用,政教合一,由是其师儒兼备之学,更体现了体用合一、躬行实践的可贵精神。刘师培说:“孔子的为人,是很想切实办事的”。“孔学的好处,都是不架空,句句可以着得实”,[29]与宋明儒者空谈,不可同日而语。

3。品德高尚。孔子希望借人君势力以行其道,但“他们为人也是很有气节的,并不同流合污”。鲁人不归祭肉,即暂去鲁;卫南子教孔子参乘,即暂去卫,就是其有气节的表现。晚年归鲁,未能实现用世之志,但“孔子的用心是没有一天不为百姓的”[30]。

但刘师培也不认为孔子尽善尽美,他指出孔子有以下诸弊:

1。“信人事而并信天事”。孔子固重人事,但又曰“畏天命”,“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可见他并未尽脱古人的迷信观念。

2。“重文科而不重实科”。孔子曰“志于道,据以德,依于仁,游于艺”。《易》曰“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足见孔子“以道为本,以艺为末”,轻视实验科学。惟其如此,孔门弟子除传六经之外,“无一能言及各数质力者矣”[31]。

3。“有持论无驳诘”。孔子不喜欢弟子质疑,于颜子不违如愚,则称好学;于宰我、子质好问,则斥之。有听受而无问难,既反映了孔子不懂伦理学,于“辩诘之法,杳然无闻,而理论之是非亦无从辨别”,也反映了“孔门之专制”。

4。“执己见而排异说”。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是为儒家“排外之鼻祖”。孔子因“论政不合”诛少正卯,是学术专制,“不能为孔子讳也”。其后孟子斥杨墨,荀子作《非十二学》,李斯焚儒,宋儒讲道统,无不与孔子一脉相承。“学术定于一尊,于学术稍与孔孟异者,悉以非圣无法罪之”[32],于中国之害亦大矣。

5。多“迂阔之论”。孔子政治学以德为本,以政刑为末,“视法律为致轻”。但处乱世,“断无舍法律可以治民之理”。这是他不如法家之处。孔子尊君权,又欲君采众议,而戢**威,“夫人君既将统治之权,无法律以为之限,而欲责其爱民,是犹授刃与盗,而欲其不杀人也,有是理哉”!此其一;孔子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以为以利与义不两立。此为后儒进一步发展,宋儒且谓“存天理,灭人欲”,“由是以利己为非,并以兴公利为不然”,压制人性,束缚生产,为祸之烈,莫此为甚。此其二;孔子讲尊王贱霸,胜残去杀,因而主去兵。孟、荀继之,倡“善战者服上刑”。这虽有矫乱世殃民之处,“然竞争既烈,犹欲以德服人,是犹诵孝经以退羌胡,执春秋以惧乱贼也。儒效迂阔,此其一端”[33]。中国民族不武,实肇端于此。此其三。

平心而视,刘师培论孔子的某些具体见解未必精当,且不乏前后矛盾之处,但从总体上看,还是体现了实事求是的精神。

(四)结语

在20世纪初年,孔子论约分三类:主立国教的尊孔论;力攻腐儒误孔误国的“真假孔子”论;倡“孔丘革命”的排孔论。前二者已如上述,后者为以《新世纪》杂志同人为代表的少数激进的革命党人所倡言。他们主张全盘否定孔子,虽不无振聋发聩之处,但究因缺乏国学功力,多停留在标语口号式的肤浅层面,影响也自有限。

晚清国粹派认孔子是学者而非教主,是人而非神,力斥孔教之非,反对尊孔论;他们也不赞成全盘抹杀孔子,又与排孔论者异趋。国粹派的见解并不完全一致。邓实诸人力申孔学、君学之辩,未超出“真假孔子”论的藩篱;章太炎、刘师培不仅鲜明地指出了孔子有适应封建专制统治的一面,而且登堂入室,对孔子及其学说作了大胆的批评(当然也不一致),则又超越了“真假孔子”论。就章、刘为国粹派两大主帅人物和其撰述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而言,他们的孔子论,既否定了传统孔子的权威,促进时人的思想解放,同时也开创了近代中国从学术意义的层面上重新研究孔子的先河,因而也最能体现国粹派作为革命派兼学者的双重品格,而在其时独树一帜。

由于孔子成为千年封建专制的精神支柱,在近代历次重大的政治斗争中,对孔子的不同认知(或利用),便往往鲜明地凸现出一个人或一个派别不同的政治取向。这在辛亥革命时期,尤其是如此。简单地将尊孔与反孔视作革命与反动的分水岭,固不可取;但从思想文化观念上看,其时主张尊孔者多保守,反对尊孔,主张俗化孔子和在近代学术意义上大胆重新评判孔子者,多为积极的进取者,却是符合历史实际的。据是以观,晚清国粹派属于后者。那种认为国粹派是革命派队伍中的守旧复古势力的观点,显然是不正确的。

不仅如此,无论是国粹派俗化、人化孔子,还是其先进者章太炎、刘师培进而“订孔”、“诋孔”和平议孔子,无疑都有力地化解了国人敬畏孔圣人的传统心理。从这个意义上说,国粹派论孔子,实为五四新文化运动进一步批判孔子,作了必要的思想铺垫。新文化运动的巨子傅斯年说:“章(太炎)先生现在虽然尊崇孔子,当年破除孔子的力量,非常之大”。“中国人的思想到了这个时期,已经把孔子即真理一条信条摇动了。”[34]国粹派是晚清摇动“孔子即真理”这一传统信条的重要力量,是值得重视的。

二、晚清国粹派论清学

清学是中国古代学术发展新的也是最后的一次高峰。因时代条件的缘故,它跌宕起伏,异彩纷呈。辛亥革命时期的国粹派在近代较比更早更系统地对清学进行了总结,其研究成果在这一领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因此,探讨国粹派论清学,不仅为正确认识晚清国粹派所必需,同时对于促进近代文化史的研究也是有益的。

以章太炎、刘师培、邓实等人为代表的国粹派作为革命派的一翼,其在排满革命风潮洪波涌起之时论清学,最初动因显然意在表彰民族气节,以助益排满革命的宣传。故其论清学染上浓重的民族主义色彩,是不足为奇的。

刘师培在《孙兰传》中提出“学术之界可以泯,种族之界不可忘”的民族主义的论学原则,实为国粹派的共识。他指出,孙兰师从汤若望,但拒绝以绝学事清廷,就体现了“学术之界可以泯,种族之界不可忘”的圆满。反之,扬光先力诋西学,直声似著于明廷,但仕籍复标于清史,却是本末倒置:“彼斤斤于学术之间衡量夷夏,而出处大节则转舍夏就夷”[35]。此一原则与我们今天所说“科学无国界,科学家有祖国”,并无共同之处。在国粹派眼里,夏夷之间本无所谓“学术之界”,所谓“学术之界可以泯”,实指中西学无须分畛域;而“种族之界不可忘”,则是强调汉满的界限不可无,士人的出处大节当高于一切。所以这“原则”又不等同于“不事二姓”传统的观念。章太炎说,“同在禹域,则各为其主,无伤也”;但若助夷谋夏,“此则所谓悖德遁天,以训则逆者邪”[36]。

从此种民族主义的原则出发,国粹派对顾炎武、黄宗羲、王船山、孙奇逢、李二曲、颜习斋清初六大儒最为崇敬。在他们看来,这不仅在于六人学问博大精深,实开有清一代学术之先河,更主要还在于他们心怀故国,终生不仕清廷,“艰贞大节,照耀人目”[37]。同时,臧林、梅文鼎、王锡阐诸人皆伏乡井,或穷历数或研训故形声,怡然自守,“以全孤竹之节”;惠栋及弟子江声等终不应试,亦不通显门;戴震及弟子王念孙、孔广森、钱大昕、王鸣盛等,“淡于荣利,或仕宦不达,薄遊以终”,也皆被视为“信宁沈潜之士矣”。与此相反,清初“仕虏”官至一品的汤斌、李光地诸人,固被斥为“口诵朱泗之言,身事氈裘之主”[38];就是嘉道间身致封圻的阮元、毕沅等汉学大家,也被视作伪学媚君、败坏清学的“蟊贼”,予以贬斥。邓实说:“余叙述一代学术而不及高位者,如宋学一派则二魏(象枢、裔介)、汤斌、李光地;汉学一派则徐乾学、纪昀、阮元、毕沅,皆以大人先生执学界之牛耳,然而无取焉者,一则伪应道学以媚时君;一则著述虽富或假手于其食客;是故清学而有此巨蠹之蟊贼,而清学亦衰矣”。[39]

但是,民族主义又毕竟不足以规范清学。清代学术虽受清廷某些种族政策的制约,但说到底仍与古代学术一脉相承,有着自身的规律性。近年来不少论者都指出,乾嘉汉学的动因不仅限于文字狱,与其时生产繁荣、社会安定造就了学者得以专心著述有利的外部环境也是分不开的,正是强调了这一点。事实上,局限于民族主义看问题不可避免要产生片面性。例如,在国粹派中唯有章太炎贬抑黄宗羲,其理由是黄本人虽以死拒征,“而令其子从事于徐、叶间,谅曰明臣不可以贰,子未仕明,则无害为虏者,以《黄书》种族主义正之,则嗒焉自丧矣”[44]。就不免绝对化。同样,他无视戴震等人也出仕清廷,而断言其倡汉学乃是为了阻断士人侧身伪朝。“绝其恢谲异谋,使废则中权”[45],也有失牵强。至于以是否“仕虏廷”或致身公辅臧否清儒,从而贬黜阮元诸人,实不啻将清学大半勾销了。

国粹派的难能之处就在于,他们实际上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并未囿于民族主义的视角;作为精通国学的学者,他们同时更能注重从学术自身发展的规律上探讨清学,从而获致了愈形开阔的历史视野。

概括起来看,国粹派论清学主要集注于以下几个方面:

(一)探讨清学演变的内在动因

清学的主干是考据学,复以汉学标名。邓实将汉学的兴起最终归结为三方面的因素:第一,“盖自乾嘉之世天下大定,海内无事,学者无所用其才智,身心暇逸,故得从容以讲求其学问”;第二,功令方以点画声病之学取士,得功名既难,故贤智之士在野者多,“不至以其精力消磨于从政,而仍专注于学问”;第三,文网日密,士人为学辐辏于说经,摭拾细故,“苟以耗日力纾死祸而已”。要言之,汉学之兴是诸多因素制约的结果:“此汉学考据所以经乎天演淘汰而于清世为最适者也”[46]。其论说的视角显然已越出了民族主义的范围,更客观地看到了清代中期生产发展、社会安定对于促进学术繁荣的积极作用。刘师培的见解更进了一步,看到了清代学术变动具有自身的内在逻辑。他将清代汉学的变迁分为四期:顺、康之交,顾氏诸人集注于音韵训诂,于汉学虽有创始之功,但却非其萌芽之所在,“汉学初兴,其征实之功悉由怀疑而入”。阎百诗之于《古文尚书》;胡渭之于《易》;毛奇龄之于《四书》;“怀疑派”崛起辨伪指谬,宋学数百年的权威因之动摇,由怀疑而求真的探索精神,也因之一发而不可收,汉学缘是浸浸而起。是为第一期;乾嘉间,以惠栋、戴震为代表的“徵实派”继起,博征其材,约守其例,“可谓无徵不信者矣”,汉学如日中天。是为第二期;汉学既炽,精华已竭,后继者转相仿效,摭拾旧闻,不得不出于丛缀一途,所得自微。是为第三期;嘉、道间常州学派继起,理先王之绝学,外辅致用之名,中蹈揣摩之习,虽言之成理,不能持之有故。是为第四期。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同样没有把汉学兴起的原因只归于清廷的文字狱,而是强调了学术发展自身的内驱力,即学者求真的“怀疑”精神的高扬;二是认为汉学四期演进,大抵前二期属于进,后二期属于退,所以如此,合乎学术思潮兴衰内在的逻辑:“譬之治国,怀疑派在于除旧布新,旧国既亡而新邦普建,故科条未备而锐气方新;若征实学派是犹守成之主,百废俱兴,综合名实,威令严明;而丛缀派又如郅治既隆,舍大纲而营末节,其经营创设不过褥礼之微;虚诬学派则犹向力既虚,强国支厉,欲假富强之虚声以荧黎庶,然根本既虚,则危亡之祸兆,此道咸以还汉学所由不振也”[47]。除了对今文经学派的崛起所论不免偏颇之外(下面还将谈到),刘师培的上述见解颇具独到之处,尤其以拓疆建邦作比喻,说明汉学由拓荒而昌盛而衰微转型的必然的逻辑发展,比人们时常征引的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相类的见解,要早了13年。可见其对清学的理解,同样已非民族主义的原则能规范的。

(二)看重清学的特色

国粹派将清学的主要特色归结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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