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栗1(第2页)
“您岔到别的事情上去了,”布尔金说。
“我的弟媳死后,”伊凡·伊凡内奇沉吟了半分钟,继续说,“我弟弟就着手物色一份田产。当然,哪怕物色五年,到头来也还是会出错,所买的和所想望的迥然不同。我的弟弟尼古拉通过经纪人买下了一个抵押过的庄园,占地一百十二俄亩,有主人的正房,有仆人的下房,有花园,可是没有果园,没有醋栗,没有池塘和小鸭子。河倒是有的,不过河水是咖啡色,因为庄园的一边是造砖厂,另一边是烧骨场。可是我的尼古拉·伊凡内奇倒也不怎么伤心,他订购了二十墩醋栗,栽下,照地主的排场过起来。”
“去年我去探望他。我心想我去看看那儿的情况怎么样。我弟弟在信上称他的庄园为‘楚木巴罗克洛夫芜园’,又称‘希马拉依斯科耶’。我是在午后到达那个又称‘希马拉依斯科耶’的。天很热。到处都是沟渠、围墙、篱笆、栽成行的杉树,弄得人不知道怎样才能走进院子,应该把马拴在哪儿。我往正房走去,迎面遇到一条毛色棕红的肥狗,活像一头猪。它本想吠一声,可是又懒得开口。从厨房里走出一个厨娘,光着脚,身体挺胖,也活像一头猪。她说主人吃过饭后正在休息。我走进屋里去看我的弟弟,他正坐在**,膝部盖着被子。他老了,胖了,皮肉松弛,他的脸颊、鼻子和嘴唇往前突出,眼看就要像猪那样呼噜呼噜地叫着,钻进被子里去了。”
我们互相拥抱,流下了眼泪,这是因为高兴,也是因为忧郁地想到,从前我们都年轻,现在两个人却自发苍苍,快到死的时候了。他穿上外衣,领着我去看他的庄园。
“哦,您在这儿过得怎么样?”我问。
“还不错,感谢上帝,我过得挺好。”
他已经不是往日那个畏畏缩缩的、可怜的小职员,而是真正的地主老爷了。他已经在这儿住惯,觉得满有味道了。他吃得很多,常到澡棚里去洗澡,身子发胖,已经跟村社和两个工厂打过官司,遇上农民不称呼他“老爷”,就老大的不高兴。他煞有介事地关心自己灵魂的得救,老爷派头十足,不是实实在在地做好事,而是装腔作势。那么,他做了些什么好事呢?他用苏打和蓖麻子油医治农民的一切疾病,每到他的命名日,就在村子中央做谢恩祈祷,然后摆出半桶白酒来请农民喝,认为事情就该这么办。哎,那可怕的半桶白酒!今天这个胖地主拉着农民们到地方行政长官那儿去,控告他们把牲畜放出来踏坏他的庄稼,明天遇上隆重的节日,却摆出半桶白酒来请他们喝,他们一面喝酒一面喊‘乌啦’,喝醉了的人就给他叩头。生活好转、饱足、闲散,往往在俄国人身上培养出最为骄横的自大心理。尼古拉·伊凡内奇以前在税务局里甚至不敢有他自己的见解,可是现在他所讲的话却没有一句不是至理名言,而且是用大臣那样的口吻讲出来的:‘教育是必不可少的,然而对老百姓来说还未免言之过早’,‘总的来说,体罚是有害的,不过在某些场合却是有益的,不可缺少的。’
“‘我了解老百姓,善于对付他们,’他说,‘老百姓都喜欢我。我只要动一下手指头,他们就会把我所要办的事统统给我办好。’
“所有这些话,请注意,都是带着聪明而善良的笑容说出来的。他把‘我们这些贵族’,‘我以贵族的身分’这类用语反反复复说过二十遍,分明已经不记得我们的祖父是个庄稼汉,父亲是个兵了。我们的姓契木沙-希马拉依斯基实际上十分古怪,可是现在他却觉得它响亮,高贵,颇为悦耳了。
“然而问题不在他,而在我自己身上。我想对你们讲一讲我在他的庄园里盘桓了不多几个钟头,我自己起了什么样的变化。傍晚我们正在喝茶,厨娘端来满满一盘醋栗,放在桌子上。这不是买来的,而是他自己家里种的,自从栽下那些灌木以后这还是头一回收果子。尼古拉·伊凡内奇笑起来,默默地瞧了一忽儿醋栗,眼泪汪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拈起一个果子放进嘴里,瞧着我,露出小孩子终于得到心爱玩具后的得意神情,说:
“‘多么好吃啊!’
“他贪婪地吃着,不住地重复道:
“‘嘿,多么好吃啊!你尝一尝!’
“果子又硬又酸,可是正如普希金所说的,‘我们喜爱使人高兴的谎话,胜过喜爱许许多多的真理’[4]。我看见了一个幸福的人,他的心心念念的梦想显然已经实现,他的生活目标已经达到,他所想望的东西已经拿到手,他对他的命运和他自己都满意了。不知什么缘故,往常我一想到人的幸福,总不免带点忧郁的心情,如今我亲眼见到了幸福的人,我的心里却充满了近似绝望的沉重感觉。夜里我心头特别沉重。他们在我弟弟的卧室的隔壁房间里为我铺了床,我听见他没有睡着,常常起床,走到那盘醋栗跟前拿果子吃。我心想:实际上有多少满足而幸福的人啊!这是一种多么令人压抑的力量!你们来看一看这种生活吧:强者骄横而懒惰,弱者愚昧,像牲畜一般生活着,周围是难以忍受的贫困、憋闷、退化、酗酒、伪善、撒谎。……然而,所有的房屋里和街道上却安安静静,心平气和。住在城里的五万人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大叫一声,高声说出他的愤慨。我们看见一些人到市场去买食品,白天吃喝,晚上睡觉,他们说废话,结婚,衰老,安详地把死人送到墓园里去;可是那些受苦受难的人,那些隐在暗处什么地方进行着的生活里的惨事,我们却没看见,也没听到。一切都安静太平,提抗议的只有不出声的统计数字:若干人发了疯,若干桶白酒被喝光,若干儿童死于营养不良。……这样的世道分明是必要的;幸福的人之所以感到逍遥自在,仅仅是因为不幸的人沉默地背负着他们的重担,而缺了这样的沉默,一些人想要幸福就办不到。这是普遍的麻木不仁。每一个满足而幸福的人的房门边都应当站上一个人,手里拿着小锤子,经常敲着门提醒他:天下还有不幸的人,不管他自己怎样幸福,生活却迟早会对他伸出魔爪,灾难会降临,例如疾病、贫穷、损失等。到那时候谁也不会看见他,不会听见他,就像现在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别人一样。然而拿着小锤子的人却没有,幸福的人生活得无忧无虑,生活中细小的烦恼微微激动着他,就像风吹杨树一样,于是天下太平。
“这天晚上我才明白我也满足而幸福,”伊凡·伊凡内奇站起来,继续说。“我在吃饭和打猎的时候也教导别人该怎样生活,怎样信仰,怎样管好老百姓。我也说学问是光明,教育是必不可少的,然而目前对普通人来说,能读会写也就足够了。我说自由是幸福,缺了它如同缺了空气一样,是不行的,然而应当等待。是的,我常这样说,可是现在我要问:为什么要等?”伊凡·伊凡内奇生气地瞧着布尔金,问道。“我问你们:为什么要等?根据什么理由?人家对我说,不能一下子就把样样事情都办成,每一种理想在生活里都是逐步地、到适当的时候才实现。然而这话是谁说的?有什么证据足以证明这话是正确的?你们引证事物的自然规律,引证社会现象的合法性,可是我,一个有思想的活人,站在一道沟面前,本来也许可以从上面跳过去,或者搭一座桥走过去,却偏偏要等着它自动封口,或者等着淤泥把它填满,难道这也说得上什么规律和合法性?再说一遍,为什么要等?等到没有力量生活了才算?可是人又非生活不可,而且也渴望生活!
“我一清早就离开我弟弟的家,从那时候起,我在城里住着就感到不能忍受了。那种安静而太平的气氛使我苦恼。我不敢瞧人家的窗子,因为现在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幸福的一家人围住桌子坐着喝茶的情景更使人难受的了。我已经年老,不适宜作斗争,我甚至不会憎恨人了。我只是心里悲伤,生气,烦恼,每到夜里我的脑子里各种思想纷至沓来,弄得我十分激动,睡不着觉。……唉,要是我年轻就好了!”
伊凡·伊凡内奇激动得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反复地说:
“要是我年轻就好了!”
他忽然走到阿列兴跟前,先是握他的这只手,后来又握他的那只手。
“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他用恳求的声调说,“不要心平气和,不要让自己昏睡!趁年轻,强壮,血气方刚,要永不疲倦地做好事!幸福是没有的,也不应当有。如果生活有意义和目标,那么,这个意义和目标就断然不是我们的幸福,而是比这更合理、更伟大的东西。做好事吧!”
所有这些话伊凡·伊凡内奇都是带着可怜的、恳求的笑容说的,仿佛他在为他自己请求什么事似的。
后来这三个人在客厅里各据一方,在三把圈椅上坐下,沉默了。伊凡·伊凡内奇的故事既没满足布尔金,也没满足阿列兴。金边镜框里的将军们和太太们在昏光中像是活人,低下眼睛瞧着他们,在这样的时候听那个可怜的、吃醋栗的职员的故事是很乏味的。不知什么缘故,他们很想谈一谈或者听一听高雅的人和女人的事。他们所在的这个客厅里,一切东西,不论是蒙着套子的枝形烛架也好,圈椅也好,脚底下的地毯也好,都在述说现在从镜框里往外看的那些人从前也在这儿走过路,坐过,喝过茶,而且美丽的彼拉盖雅目前正在这儿不出声地走来走去,这倒比任何故事都美妙得多呢。
阿列兴非常想睡觉。他一清早两点多钟就起床料理农活,现在他的眼皮合在一起了,可是他生怕他不在,两位客人会讲出什么有趣的事,就没有走掉。至于刚才伊凡·伊凡内奇所讲的故事是否有道理,是否正确,他却没有去细想。两位客人没谈麦粒,没谈干草,没谈焦油,而是谈些同他的生活没有直接关系的事,他心里暗暗高兴,希望他们继续谈下去才好。……
“可是到睡觉的时候了,”布尔金站起来,说,“请允许我向你们道晚安吧。”
阿列兴道了晚安,回到楼下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两位客人留在楼上。他们俩被人领到一个大房间里去过夜,那儿摆着两张旧式的雕花大床,房角上挂着刻有耶稣受难像的象牙十字架。他们那两张凉快的大床已经由美丽的彼拉盖雅铺好被褥,新洗过的床单发散着好闻的气味。
伊凡·伊凡内奇不声不响地脱掉衣服,躺了下来。
“主啊,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他说,拉过被子来蒙上了头。
他的烟斗放在桌子上,冒出浓重的烟草味。布尔金很久没有睡着,心里一直在纳闷,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这股刺鼻的气味是从哪儿来的。
雨点通宵抽打着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