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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虹(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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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虹

厄秀拉迷迷糊糊,虚弱无力,默不作声地回到了贝尔多佛的家中。她几乎不能说话了,也不能注意到什么。就好像她的能量已经凝固了一般。她的家人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告诉他们说她已解除了跟斯克里本斯基的婚约。他们听到了这个消息,只觉脑子一片空白,都非常生气。但是她再也不能感觉到什么了。

在淡漠中慢慢地过了几个星期。他现在肯定已远航去印度了,她对此几乎毫无兴趣。她迟钝呆滞,没有力气,对什么也不感兴趣。

突然她的全身猛地一震,那么激烈,她觉得差点被击倒在地。她怀孕了吗?她曾经为她自己和他感到深深的痛苦,因为她一直没有怀上孩子,而此刻这个想法像一团烈焰吞噬了她的四肢和躯干。她真的怀孕了吗?

在受到疑虑的火焰痛苦煎熬着的最初几个小时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感觉。她好像被绑在火刑柱上一样,火焰舔着她,将她吞噬掉。但是火焰也是好的,似乎在消耗她的能量,以使她得到休息。她不知道她的心中和腹内都感觉到了什么,就好像她已经晕厥过去了一样。

渐渐地她心脏的沉重感越来越压迫着她,她又恢复了知觉。她在干什么?她怀上孩子了吗?怀上孩子了吗?为什么要怀上孩子?

她的肉体一阵阵地震颤着,而她的心灵却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这个孩子好像是一块封印,盖在她身上,表明她已毫无用处。然则她在肉体上又为自己怀上了孩子而感到高兴。她开始想着给斯克里本斯基写信,告诉他,她会跟着他走,和他结婚,做他的好妻子,什么自我,什么生活方式,这一切有什么了不起的?真正重要的是一天一天地活下去,是躯体中那可爱的小生命,是丰富、平和、完整。没有节外生枝,没有更深的烦恼和复杂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她曾经错了,她曾经那么傲慢和邪恶,她想要得到另外一样东西,想得到幻觉中的自由,想得到那个她原以为和斯克里本斯基在一起就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虚幻的、自负的满足。在她的一生中,她还想和谁在一起才能得到那个异想天开的满足啊?难道她有丈夫、有孩子、有阳光下自己的一个栖息地还不够吗?难道让她母亲满足的东西,却让她感到不够吗?她要嫁给他,爱他,尽她作为一个妻子的本分。这就是最理想的了。

突然,她能用公正、实事求是的眼光看待她的母亲了。她的母亲本性纯真,其主流是正确的。她抓住了给予她的生活,她在傲慢自负中并没有执意要创造一种生活去适合她自身。她母亲是对的,完全正确,而她自己却是虚假、自负、毫无用处的人。

她的心中有一股强烈的羞愧感,而在羞愧之中还夹杂着一丝被束缚起来的平和。她把四肢交给束缚,她喜欢这种束缚,她把它叫做平和,她就在这平和的状态下坐下来给斯克里本斯基写信。

“自从你离开我以后,我感到异常痛苦,在深深的痛苦中我渐渐认识了自己。我简直不能告诉你我对自己的刻薄和刚愎自用的行为有多么懊悔,我生来就注定要去爱你,要去理解你对我的爱意。但是我不能跪下我的双膝感激地接受上帝给予我的东西,我必须把月亮珍藏在我的心中,我必须要把这月亮当成自己的所有。因为如果我不能拥有它的话,其余的一切都会离我而去。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谅我。只要想起我们过去在一起时我的所作所为,我简直羞愧得就要死去,我不知道我还受不受得了跟你四目相视。真的,对我来说最好的事就是去死,永远地湮没我那些异想天开的幻想。但是我知道我已经怀上了孩子,所以我不能那样做。

这是你的孩子。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必须尊重他,把我整个身心都完全扑在为他缔造幸福之上,而不应该想到死亡,尽管它曾经一度占据了我的脑海。因此,由于你曾经爱过我,并因这个孩子是你的孩子,我要求你能重新娶我。如果你给我一个电报,一个字,我都会尽快赶到你的身旁。我发誓做一个尽职的妻子,为你做所有的事情。此刻我只痛恨自己和自己那些狂妄自大的愚蠢思想。我爱你——我喜欢想到你——你一直都是那么自然、高雅,而我却是那么虚假。一旦我重新回到你的身边,我别无他求,只要一生一世在你的保护下生活……”

她一字一句地写下了这封信,字字句句都来自她心灵中最深切、最诚挚的部分。她感到现在,就是现在,她才到达了自己的内心深处,这才是她永远的、真实的自我。她可以带着这个证明,在审判日那天出现在上帝的面前。

一个女人除了服从之外还有什么呢?她的肉体除了用来怀孩子还有什么用?她除了为孩子和丈夫——生命的给予者,出力之外,还有什么用?终于,她变成了一个女人。

她把信寄到他的俱乐部,然后转到加尔各答他的手中。

他在到达印度后不久就可以收到信,他在三星期以内能到达那儿。一个月后她就可以得到他的消息。那时她就可以前去了。

她对他非常自信。她在和他重新相见,给她自己的历史下一个永远的结论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想的就是准备行装,准备今后平静、安宁的生活,平静就像是一场反常的镇定一样延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然而她却意识到了逐渐加重的不安情绪,以及内心深处那逐渐逼近的骚乱。她企图逃避它。她渴望她能收到斯克里本斯基的回信,因而她可以确定前进的方向,使自己从事于完成命中注定的事情,正是这种无所作为的想法使她倾向到了一种她自己都害怕的改变上。

这真是奇怪,她以前是多么不在乎他给不给她写回信啊。她已经寄出了她的信,这就够了,她会收到他的回信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十月初的一个下午,她感到心中激**升腾,几近疯狂的烦乱,于是冒雨到外面散步,以免自己在屋里闷死。到处都湿透了,一片荒凉。污秽不堪的房屋显出晦暗的红颜色,在闪闪发亮的暗紫色石板瓦下,屋檐下,有水桶在接雨,雨中的房屋在光线的映照下露出深红色。厄秀拉继续朝威利格林走着。她仰着头走得很快,看到光线在浅浅的山谷中形成一条通道,透过纷乱的雨丝,看到煤矿在白茫茫的雾气中若隐若现。雾气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拢。她真喜欢这雨的亲昵和神秘。

她继续朝树林走着,看到云雾下威利湖发着微弱的白光,她在空地上走着,山楂树的树枝就像风中的头发那样飘拂着,圆形的灌木丛透过雾气显示着它们的存在。这一切真是太瑰丽,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了。

但是,她还是匆匆走向树林避起雨来。那儿,巨大的轰鸣声从头顶上颤动着滚下来,包围了她,树干挺立在这巨大的声响之中,无数巨大的树干被雨水划成道道黑线,像是一根根支柱,在头顶和脚下滚动的巨响中巍然耸立着。她在树干之间移动着,心里满怀着对它们的恐惧。在她穿过这些全副武装的树木时,它们也许会转过身来将她关在里面。

因此她飞快地向前走着,心里幻想着:她没有被发现。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小鸟,穿过窗户飞进了大厅,那儿有许多战士已坐在地板上。她在他们阴沉沉的,隆隆作响的排排队伍之间匆匆走着,心里想着他们没有注意到她,直到最后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穿过远处的窗户来到了一块空旷的地方,那儿是一片鲜绿明快的草地。

她转进了一个普通的避雨棚,看到了大片的雨幕飘动着,起伏的波浪缓缓移过整个地方。她全身湿透了,离家很远,被大雨和起伏的原野围困着。她必须在这起伏的原野中为她自己奋斗出一条路来,回到稳定而安全的地方去。

孑然一身,她沿着径直穿过野地的小道回家了。草皮上的小道又窄又凹,在高高密密的枯草丛中延伸着;它差不多只够一只野兔在上面奔跑。她飞快地向前走着,不时看着自己的双脚。她就像在风中飞行的小鸟一样,毫无思想,只一个劲地向前跑着。但是当她穿过这空旷的湿地的时候,心中却有一丝渐渐加重的恐惧。

突然她意识到还有别的东西存在。几匹马正在雨中若隐若现地靠近她,但离得还不算太近。她还是不停地往前走着。这些马在她前面的一片树的背风处躲雨,她低下头走着,不想抬头看它们。她不想知道它们在哪儿。她在野地上继续朝前赶路。

她知道她的心中很沉重,那是这些马给她的重负。但是她会战胜它们的,她会稳稳地承受这个重负,然后逃跑掉。她要一直往前走,不停地走,然后走过它们。

突然间重负加深了,她的心突然绷紧了,简直承受不了了,她的呼吸也沉重起来。然而她还是承受住了这些重负。她没有看就知道马儿正在越走越近。它们是什么?她感觉到它们重重的蹄子在地上的蹬踢声。正在向她逼近的是什么东西?紧紧压迫着她心脏的是什么重物?她不知道,她也没有看。

然而现在她的路已被隔断了。它们堵住了她回家的路。她知道它们聚集在独木桥上,这个独木桥横跨在长满芦草的堤坝上,像一个黑色的、沉重有力的树木的节瘤一样。可是她的双脚还在向前移啊移。它们会在她的面前爆发的,会在她的面前爆发的。她的双脚依然不停地向前移动着。她的神经和血管也变得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热烈,变得滚烫炽白,它们一定要熔化了。她必定要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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