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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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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终了时,一切又平静下来了;如醉如狂的自豪和欢欣的心理已经清醒过来,变为一种柔和的、甜蜜的、沉默的快感——好像是一种意味深长、无以名之、不可言喻的自得心理。人人的脸上都现出一种平和圣洁的快乐。
然后发生了一种变化。那是一种逐渐的变化:变得非常迟缓,以致开始的一段几乎无人发觉;也许根本就没有人发觉,只除了杰克·哈里代,他是经常把每件事情都看得清楚的;而且无论是什么事情,他老爱拿来开玩笑。他发现有些人一两天以前还很快活,现在却不像那么高兴,于是他就说些拿他们取笑的话;然后他又说这种新现象越来越厉害,简直成了一副晦气相;然后他又说人人现出了苦恼不堪的神气;最后他说人人都变得那么郁郁不乐、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如果他一直伸手到全镇最悭吝的人裤袋底去扒掉他一分钱,那也不会惊醒他的幻想。
在这个阶段——也许是大约在这个阶段——那十九户首要人家的家长每个都在临睡的时候说出大致像这样的一句话——差不多都是叹一口气说的:
“哎,固德逊说的究竟是一句什么话呢?”
他的妻子马上就这样回答——话里带着颤声:
“啊,别提了!你心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鬼事儿?千万把它丢开吧,我求你!”
可是第二天晚上,这些人又不由得发出这个问题来——而且所受的斥责也是一样。不过声音却小了一些。
第三天晚上,男人们又发出这同一问题——语气是苦闷的,两且是茫然的。这一次——还有次日晚上——妻子们稍有不知所措的表现,她们心里都有话想要说。可是并没有说出来。
再往后的那天晚上,她们终于开了口,急切地回答道:
“啊,假如我们猜得着多好!”
哈里代的俏皮话一天天越来越说得有声有色,令人难堪,挖苦尽致。他劲头十足地窜来窜去,拿这个市镇开心,有时讥笑个别的人,有时讥笑大家。可是他的笑声在全村中已经是绝无仅有:这笑声落在空虚而凄凉的荒漠中了。随时随地,连一点笑容都找不到。哈里代把一只雪茄烟盒子装在一个三脚架上,拿着它到处跑,假装那是个照相机;他拦住所有的过路人,把这东西对准他们说:“预备!——请您笑一点。”但是连这样绝妙的玩笑也不能在那些阴沉的面孔上引起反应,使他们轻松一点。
这样过了三个星期——还剩下一个星期。那是星期六晚上——晚饭吃过了。现在没有往常的星期六那种熙熙攘攘、大家到处买东西和开玩笑的热闹场面,街上是空虚寂寞的。理查兹和他的老伴独自坐在他们那间小客厅里——神情沮丧,都在想心事。这种情形现在已经成为他们晚间的习惯了:他们过去一向的老习惯——看书、编织和称心如意的闲谈,或是和邻居们互相串门,这一切都老早就成为过去,被他们忘掉了很久很久——两三个星期了;现在谁也不谈话,谁也不看书,谁也不串门——全村的人都坐在家里,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沉默不言。都想猜出那一句话。
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理查兹无精打采地把信封上写的字和邮戳望了一眼——两样都是陌生的——他把信丢在桌子上,又恢复了刚才被打断的东猜西想和绝望的、沉闷的烦恼。两三个钟头之后,他的妻子疲惫地站起来,正准备不道晚安就去睡觉——现在这已经成为习惯了——可是她在靠近那封信的地方停了一下,以冷淡的神情望了它一会,然后把它拆开,约略地看了一遍。理查兹还在坐着,椅背翘起靠着墙,下巴垂在两膝之间;他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下了。一看,原来是他的妻子。他赶紧跑到她身边,可是她却大声喊道:
“别管我,我太快活了。你快看信——快看!”
他接过信来看,贪婪地读着,脑子不禁昏眩起来。那封信是从很远的一州寄来的,信里说:
我和你素不相识,但是这没有关系:我有一桩事情要告诉你。我刚从墨西哥回家来,听到了那件新闻。当然你不知道那句话是谁说的,可是我知道,而且知道这个秘密的,世间只有我一人。那是固德逊。多年以前,我和他很熟识。我就在那天晚上走过你们这个村子,并且在夜半的火车未到之前,一直在他家做客。我在旁边听见他对那个站在黑暗地方的外方人说了那句话——地点是赫尔巷。他和我继续往他家里走的时候,一路就谈这件事情,后来在他家一面抽烟,还一面在谈。他在谈话之中提到了你们村子里的许多人——差不多都说得很不客气,只对两三个人的批评较好;在这两三人之中就有你一个。我说的是“批评较好”——也就是如此而已。我还记得他说过这个镇上的人,实际上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一个也没有;不过他说你——我想他是说的你——大致没有记错吧——曾经有一次帮过他一个大忙,也许你自己还不知道帮了这个忙究竟于他有多大好处,他说他希望有一笔财产,临死的时候就要把它留给你,而对村中其余的居民每人都奉送一顿咒骂。那么,只要你是当初帮过他的忙,你就是他的合法继承人,应得那一袋金子。我知道我尽可以相信你的廉洁和诚实,因为这些美德在一个赫德莱堡的公民身上是万无一失的天性,所以我现在就要把那句话告诉你,深信你如果不是应得这笔钱财的人,一定会去把应得的人寻访出来,使固德逊得以报答他所说的那番恩惠,表达他的感激之忱。他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你决不是一个坏人:快去改过自新吧。”
霍华德·里·斯蒂文森
“啊,爱德华,这笔钱是我们的了,我真是太高兴了,啊,太高兴了——亲我一下吧,亲爱的,我们多久多久没有亲过嘴了——我们正是需要哩——这笔钱——这下子你也可以摆脱宾克顿和他的银行了,再也不当谁的奴隶;我简直好像是高兴得要飞了。”
这两口子在长靠椅上互相拥抱和亲吻,快快活活地消磨了半小时;他们又恢复了过去的美好辰光——这种辰光原是自从他们恋爱的时期就开始了,直到那外方人带来这笔害煞人的钱财以前,一直继续下来,没有中断过的。过了一阵,妻子说道:
“啊,爱德华,你真幸运,当初亏得给他帮了那个大忙,可怜的固德逊!我向来是不喜欢他的,可是现在我觉得他很可爱。你倒真是了不起,真漂亮,从来就没提过这桩事情,没夸过嘴。”然后她略带责备的语气说:“可是你对我总该提一提呀,爱德华,你自己的妻子,总该告诉一声哪,你要知道。”
“嗯,我……呃……嗯,玛丽,你瞧——”
“别老是这么吞吞吐吐吧,快告诉我,爱德华。我向来是爱你的,现在我真以你自豪哩。谁都相信全村只有一个慷慨的好人,原来你也……爱德华,你怎么不告诉我?”
“嗯——呃——呃——嗐,玛丽,我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