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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夏天(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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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虽然贯穿了生离死别的痛苦,自然、人性的冷酷,但最终雅纳切克天性里的温暖真诚又一次赢得了悲剧中的胜利。作曲家在其中穿插了众多散落的小场景,一张张关于“自由”的美丽剪影:第二幕中放飞的鸟儿,以及复活节的节目庆典都在创造令人快乐的世界。雅纳切克死后,人们在他的工作台上发现了第三幕的草稿——作曲家最后一部歌剧永久地停留在兴奋的、令人陶醉的**。

那么,结局呢?

雅纳切克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扮演一个怯懦角色,一心期盼国人对他音乐的认可。为了作品能上演,他忍受了蠢货们无数次的嘲笑讥讽,甚至是任人随意删改。即便是为雅纳切克赢下声名的歌剧《耶努发》,也未逃过被同族人耻笑的命运。

《耶努发》第二幕:在患产褥热的日子之后,耶努发下了床,得知新生儿已经死去。她的反应出人意料:“那么,他死了。那么他成了一个小天使。”她在奇特的惊愕中平静地唱着这几句,没有叫喊,没有动作,像是疯了似的。旋律的曲线多次地升起而后又立即降落,仿佛它也被击瘫了,它是美的,它是激动人心的,而同时,它又始终是恰如其分的。

当时,最有影响的捷克作曲家诺瓦克取笑这一场戏:“耶努发好像在叹息她的鹦鹉死了。”一切尽在这句愚蠢的挖苦话中了。人们不是如实想象一个正得知自己亲生儿子死讯的女子,而更愿意依照范式来设想歌剧的“高大”。一件事在人们的想象中,与这件事事实上发生的样子,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雅纳切克在所谓现实主义戏剧的基础上创作他的歌剧,然而那个时代,此举已然扰乱了常规,使他吃尽闭门羹。在整整14年中,布拉格国家歌剧院指挥——一个叫科瓦诺维茨的平庸作曲家始终拒绝上演《耶努发》。即使最后他终于让了步(1916年,是他亲自主持了《耶努发》在布拉格的首演),他也没有停止过说雅纳切克的实验纯粹是闹着玩的业余爱好,并且对乐谱做了多处修改,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删节。雅纳切克反抗了,但是他那时候默默无闻,反抗也没用,只会令《耶努发》更无出头之日。如今桌上搁着未完成的《死屋手记》,此时的似乎作曲家已不再默默无闻,但他死了。结局是:他终是躲不过又一场滑稽的“续貂行动”。

1930年,《死屋手记》的首演以奥塔(OtaZitek)及雅纳切克的两名学生奥斯瓦尔德(Osvalda)、巴卡拉(Bakala)修订后的版本登台亮相。他们的分工明确:奥塔负责增添文本与舞台提示说明,另两人负责作品的重新配器。两名学生整理了未完成的乐谱手稿,准备付印出版。原本歌剧的结尾是声势雄壮的:主人公从苦役营中被释放。劳役犯们高呼:“自由!自由!”看到他出发踏上了归途,他们苦闷地抱怨道:“他连头都不回一下!”然后,看守官叫了起来:“干活去!”这是剧中的最后一句,全剧在铁锁链带切分节拍的哗啦哗啦声中,在强迫劳动的粗野节奏中结束。雅纳切克的学生们稍稍修改了最后几页,“自由!自由”的叫喊声被移到了最后,扩充成了长长的结束句、欢快的结束句、一次“升华”。这不是一个旨在延续作者意图的追加,而是对这一意图的否定,在最终的谎言中,作者的本意被歪曲了。直到1964年,环球的版本重新恢复了雅纳切克原先草拟的结尾附于乐谱的背后,之后的演出才重新回归作曲家的本意。

此前,雅纳切克创作的歌剧剧本多被称为“业余货色”,作曲家这次直接借鉴《死屋手记》的俄文原版并写就独立的剧本,有雅纳切克标注的复本如今被保存在布尔诺莫拉维亚博物馆。有人认为雅纳切克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报告文学的改编很粗略、不恰当,只是比将故事中一些毫无关联的情节串起来好一些而已,谈不上什么深刻。当年曾大力在国际上为雅纳切克摇旗呐喊,安排其前往伦敦的罗莎·纽迈奇在《捷克斯洛伐克的音乐》一书中写道:“严格意义上而言,《死屋手记》并不能称为一部歌剧。因为它里头没有男英雄形象,也没有女主人公,没有情节,各部分没有关联,除了四个囚犯对于可怜卑鄙现状的忏悔,毫无故事可言。”虽然罗莎是雅纳切克多年来在国际舞台上的支持者,对于作曲家的创作风格竟是完全的误解。雅纳切克曾试图在逻辑、动机上花的心思,刻意营造的生活感成为权威眼中不符合规矩、不入流的玩笑话。

今天,世界不得不承认歌剧《死屋手记》是20世纪歌剧史上伟大的创作,是雅纳切克的巅峰之作。人们对于现实主义的创作意图才刚刚有一点领悟,不想,走在前往死屋的路上是这么曲折。

前往爱的路上

在我最新的作品里你是可爱的Aljeja[1]。

我告诉她,如果将我与你相连的线断了,那么我的生命之线也将随之中断。

1928年,除了“死”,剩下的全都是“爱”了。这一年,雅纳切克完成了同样珍视的另一部作品——《第二弦乐四重奏“私信”》,如果说《死物手记》写得艰难,那么这一首活泼生动的弦乐四重奏创作得极为顺畅,一鼓作气。1928年3月8日,雅纳切克写信给卡米拉。

今天,我完成了四重奏《私信》的修订本,我们俩的“私信”。我对兹登卡说:“作品最终将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美,你不得不承认卡米拉对我灵魂的重要影响,对我作品的重要影响!”哦,小灵魂,我们将在光芒中摇曳生姿。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是徒劳。很难说,我在《私信》中放入了哪些故事和插曲,到处都是令人颤抖的情绪,我将所有感情都放置于作品之中。音乐仿佛把我和你带入空中,周围总是欢乐,我们渴望飞翔。正是在这样热烈的情绪中,《私信》诞生了。创作它时,我的笔仿佛正燃烧着!多么流畅!多么不愿意停下来!

我恳求命运,恳求上帝,你我之间细小的瞬间都不该被淡忘。看着这些文字,不禁眼泪在打转。我如此地深爱着你,因爱你而格外快乐。……

虽然爱人的回信速度依然令雅纳切克着急难耐,但卡米拉似乎一瞬间将作曲家的爱全部纳入怀中,一首《私信》将音乐领域里完全没有共同语言的两个人奇妙地连在一起。很快,一封令作曲家激动不已的回信飞来了。

亲爱的大师,

真不知道如果没有你的信,这么糟糕的天气该怎样度过?!我把你的信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它们真好,即使我不愿意,我也不能不想着你。读着信,令我想起很多我们过往的事。你曾说过认识我之前与之后的日子大不相同,那么我自己呢?我对生活从不有所期盼,只是没有爱与快乐的日子一天天过罢了。现在觉得似乎是上帝在试探我们,当他觉得我们值得获得这样的爱时必会给与我们。可能我这一辈子就只是在等待你的出现,我从未找到你这样给与我爱的男子。这么说恐怕周围的人都无法相信。别人对此一定是一笑而过,将信将疑的。但我必须说,你要是再年轻些,我们会更加亲近。我向你保证现在的生活十分快乐,我不会有更多的奢望。而对于你的一些歉疚,我总是心存感激。……

5月份,雅纳切克将《私信》拿给摩拉维亚四重奏试奏,乐手在看过乐谱后说:“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雅纳切克对卡米拉说,“我的—你的”作品美极了,是奇特的、不受拘束的,充满灵感,超越所有的凡俗与条条框框!总而言之,我们将迎来一场胜利。这是我首部完全从感觉感情经验中脱胎而出的作品。在此之前,我只从记忆中搜寻创作的可能,而这首“私信”却是在火焰中写成的。以前的作品都只能被称为冒着热气的灰烬。作品将题献给你,你是它的起源,创作它给我带来从未有过的快乐。作曲家想着可以带着卡米拉带着《私信》在世界各地巡演,恨不能全世界人都能分享他的“情书”。

在音乐中追求“反戏剧”创作的雅纳切克,在追求真爱的道路上是绝对百分百的戏剧腔调:激烈火热、无止境地索取对方的爱,不惜无限量放大孤独思念的情绪。有时候一日一连数封信的追问,令卡米拉喘不过气来,干脆一封不回。就在这节骨眼上,卡米拉的母亲于6月份被确诊患上癌症。卡米拉身心交瘁,无暇顾及作曲家的精神危机。

致卡米拉·布尔诺,1928年6月27日晚

我亲爱的卡米拉,

今天,他们(即摩拉维亚四重奏)在家里把《私信》从头到尾演奏完了。他们充满**,仿佛是他们自己在书写这些情书。

我似乎已经完成一生的作品了。很奇怪,似乎一切都在匆忙地奔向终点,似乎再不会拿起我的笔了。

听着他们的演奏,不禁疑惑,这真是我写的吗?快乐的欢呼,还有摇篮曲之后忽然发出的恐惧的呼喊。得意扬扬的一场爱情宣言,哀求着,难以抑制的渴求。当你第一次出现在面前,我是如此惊讶,似乎一股脑儿地掉进了井底,井水灌进我的嘴。混乱中,有一个高声的胜利之音在说:你已经找到了命中注定的女人!这真是一部从活生生的肉体中雕刻而出的作品,我想我再也写不出比这更深情、更深刻、更真实的音符。所以我决定就此搁笔,业已走到了终点。

你永远的

L。

雅纳切克在这封信里第一次提到终点,冥冥之中欢乐与恐惧相伴。这些情愫并没有被卡米拉放在心上,她责备雅纳切克不顾及她的感受,甚至是一个离了她便不知怎么独立生活的小孩子。他们在互相折磨中度过了6月,直到卡米拉的母亲过世。两人相约度夏,故事便回到了文章的开头。

不论从年纪、身份,还是从文学、音乐等方面的品位上看,卡米拉都不可能是人们想象中“音乐家恋人”应有的形象,她太过简朴粗鄙,写的信也常常文法不通,甚至出现拼写错误。作曲家对于爱人的选择恐怕要被旁人再次耻笑作“乡气”。卡米拉不在身边的时候,雅纳切克总是怀念她高高低低的笑声和没完没了的细碎唠叨,他怀念的不是卡米拉说话的内容,却是声调,在他心中,那便是全部的美与爱。雅纳切克对于真实有着苛刻的挑剔,在他喜欢的东西中有牛奶、面包、果酱、木屋、森林、小动物们、吉卜赛小孩……最后再加上音乐与卡米拉,他们都属于一类:天真的。比起马勒与阿尔玛,雅纳切克与卡米拉的通信像是《人民报》的生活版,实在没有什么内涵可言,不过在作曲家心中那是对爱、对美最高级别的抒情方式。

一片夏日的草坪,雅纳切克的音乐散发着莫拉维亚乡村生活并无多大深意的**、真实、平淡。要是没有草坪,我们看到从地上长出的漂亮大树时,也不会太兴奋。1928年的夏天,爱与死在此相聚,没有谎言。

[1]《死屋手记》里的鞑靼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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