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以前的肖(第3页)
所有的艺术创作者,包括肖在内全都熟悉这种感觉——无数不知名字的“替身”站在你后面,信号一发你就要坐在你的书桌上写你的小说、你的交响乐、你的诗。而一些有名的名字会突然消失,好像从未存在过。比如梅耶霍尔德消失后,几十年没有人提起,他被抹掉了,就像用一大块橡皮擦掉一小点儿墨迹一样。
江布尔与肖的音乐创作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与肖并置在一起时,有微妙的镜像反映——只有成为不可替代的江布尔才有可能成为“不被抹掉”的影子。肖斯塔科维奇决定在自己彻底被消灭前将真实的恐惧、痛苦与怪异、愤怒全部摊在桌面,创作一部“绝对形式主义”的《第四交响曲》,这是遭受攻击后的第一部作品,对于演奏者与听众都是极大的挑战。作品借鉴了典型的马勒风格,音乐散发着狂野怪异的气味,似乎是作曲家对那些背叛者的报复、对谎言的报复。同时,最后乐章的缓慢节奏与飞快的终结是肖斯塔科维奇首次在音乐中描绘的自杀倾向:
在这个时期,幸好有左琴科的帮助,他关于自杀的说法极大地鼓励了我。他说自杀不是一时兴起、异想天开,而是一种纯粹的孩子气行为。是底层灵魂对高尚灵魂的叛变。这个想法阻止了我做出极端的行为,我因此比以前更强壮,对我自己的能量感到更有信心。恐怖不再无所不能,甚至亲友们的背信弃义也不再令我感到痛苦。我所说的这些情绪你可以在我的第四交响曲中找到,乐谱的最后一页,它们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你眼前。
值得注意的是,虽与“肖五”同为高压下的产物,第四交响曲显得更直接、更置死地而后生,充满更**的愤怒,有一种挑战权力底线的意味;而“肖五”则是明白自己“死不了”或者“不能死”后的伪装,它们在气质上有非常大的不同。
《第四交响曲》很快进入排练状态,依照计划它将由列宁格勒爱乐乐团于1936年12月底首演。排练大厅内的气氛十分紧张,整个音乐界早有传闻: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竟不顾众人的批评,谱写了这部充满形式主义的极其复杂的交响曲。有一天,作曲家协会秘书长约赫尔松和斯莫尔尼宫的一名官员雅科夫·斯米尔诺夫来检查排练。之后,乐团团长雷恩津请德米特里到他的办公室走了一趟。大约20分钟之后,肖走出来,一言不发。最后,他平静地对好友兼秘书格利克曼说:“交响曲不再演奏了,根据团长雷恩津的迫切建议,这部交响曲被取消了,他不想通过行政手段来处理此事,而是让作者本人拒绝演奏这部交响曲。”多年后,关于《第四交响曲》取消演出的官方传闻是:肖斯塔科维奇深信指挥施蒂德里没有足够的能力指挥这部交响曲,因其在排练中把作品搞得一团糟。于是作曲家本人决定取消这部交响曲的演奏计划。1936年的《第四交响曲》成为影子作品,撤演的理由切实可信。唯一的见证者格利克曼说:天下再没有比这派胡言更荒谬的了!
十年后,肖斯塔科维奇尝试把这部作品搬上舞台未果。1961年12月30日,绝对真实的《第四交响曲》于莫斯科首演,肖斯塔科维奇拒绝对1936年的乐谱进行修改,哪怕一个音符。事实上,1936年的创作手稿业已丢失,乐团方面不得不重新复原作品。肖斯塔科维奇邀请见证者格利克曼一起出席了音乐会,他激动不已。肖的幸运在于:一首直接、直白、愤怒、复仇的“真话”没有被橡皮擦抹去,他活得够长久等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关于江布尔,肖斯塔科维奇称:
这是一部二幕悲剧,带序幕和尾声,正如我们看到的,历史在重演。一个人在一生中能看到同一出闹剧重演两次、三次,如果你运气好,能在我们这个多事的时代活上六十多年,跳过几个可怕的障碍物的话,你还能看到第四次。每一次跳跃都要你使尽最后一分力气,都使你认为这是你最后一次跳跃了。但是结果是生命还没有完,你可以休息一下,放松一下。接着,他们让你把这出老闹剧再看一次。你不再觉得它滑稽了。但是你周围的人在笑,这种粗俗的表演,年轻人是第一次看到。向他们解释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懂。你想在客厅里找些和你同样岁数的人,他们知道,懂的,你可以和他们聊聊。但是一个也找不到,已经死光了。而幸存的人都蠢透了,也许这正是他们所以能幸存的原因。也许是他们装傻,这样也有用。
给坦尼娅的信
1991年11月,苏联作曲家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在20年代写给恋人坦尼娅(TanyaGlivenko)的150封信浮出水面,它们不久后在英国伦敦被公开拍卖。苏富比的音乐手稿鉴定人员称:这些不仅仅是情书,它们是一个时代的文字记录。苏联那个时期留存下来的信件、日记极为罕见。自30年代斯大林掌权并开展大清洗运动,人们因为恐惧烧掉了所有可能会招惹麻烦的文字资料。在信中,肖称因为坦尼娅的离开而多次想自杀,他倾诉与恋人分离的痛苦,同时他对列宁的新经济政策持有怀疑态度,他表示1924年列宁的死令他深感悲伤。这150封情书写于1923年至1957年,预估成交价高达110000美元,拍卖方拒绝透露卖方的任何身份信息。
1924年,肖斯塔科维奇从音乐学院顺利毕业,他创作了毕业作品《第一交响曲》。这首交响曲立即引起了轰动,它的配器巧妙、感情丰富,同时符合传统又容易理解。交响乐在柏林首演,指挥是布鲁诺·瓦尔特;到1931年,《第一交响曲》已成了指挥家托斯卡尼尼的保留曲目。一位学生能引起各位大师们的共鸣是了不起的成就,但这部作品创作的过程并不顺遂。17岁的米佳(肖的小名)患有肺结核,体弱多病。在创作《第一交响曲》阶段,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坦尼娅,他的初恋。坦尼娅与肖一般年纪,漂亮,受过良好的教育,性格活泼鲜明,有使人愉悦的气质。米佳对于新莫斯科移民带来的浪漫、友谊充满迷恋。与坦尼娅相遇的那一年,肖决定创作《第一交响曲》。音乐中展现出的敏感脆弱夹杂着“爱的病态”,这是米佳一生中第一次的柔情,他甚至不敢去想俩人最终会不会走入婚姻。米佳躲在左琴科描绘的世界里:脆弱、易碎、生气,是一个直接纯粹的孩子。人们之前评述“肖一”的时候从不把爱情列入话题之内,也不会用米佳的爱情态度来衡量他今后的音乐创作立场。在写给坦尼娅的信中,米佳的敏感、脆弱、犹豫、胆小得到了全面的展现,更重要的是这些信是贯穿《第一交响曲》诞生的唯一幸存的见证,人们一早把坦尼娅丢到脑后是非常糟糕的选择。
我开始着手创作一部交响曲,很忙,已经完成了一小部分……最近看了柴科夫斯基的《睡美人》不下十遍,并对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入迷……父亲逝世两周年的纪念日快到了,他是一个崇高的人……
1924年2月26日
交响曲创作进入第三部分。我把写好的谐谑曲部分拿给老师史坦伯格(MaximilianSteinberg)看,被他撕成碎片:“你哪来的这股对怪异风格的热情,你的钢琴三重奏里,还有你的那些大提琴作品,全是一路的货色!怪不可言!可能列宁格勒会有人对此大加赞赏,说这是美妙的音乐,不过对于你而言,这是终结,你死定了!”(米佳在写给钢琴家奥柏林的信中重复了这个故事,并称“或许我该把这部交响曲称为‘古怪交响曲’”。尽管史坦伯格看不下去,他依然鼓励米佳把作品完成。)
1924年3月22日
我对彼得格勒不再抱有幻想,我想还是搬到你所在的城市——莫斯科,在那我可以在市音乐学院继续学习。这里音乐圈狗咬狗的氛围令人腻味,有些诽谤中伤竟然指向我!
1924年5月13日
今年夏天,我打算创作一些表达爱国情怀的作品。
1924年5月23日
最近,列宁格勒音乐学院有一场清洗活动,虽然我不在其列。不过有我最好的朋友。
之后,关于交响曲的创作进展米佳只字未提。1924年6月,米佳接受医生建议到克里米亚半岛疗养院接受康复治疗,其间他停止了钢琴演奏。这里令米佳感到快乐,因为一年前正是在这里与坦尼娅相遇。他有了继续创作交响曲的能量。
1924年10月6日
贫苦的家庭,我受够了。我打算找份工作——在当地的电影院给默片担任钢琴伴奏。这样,母亲就可以不用当收银员,一天工作13个小时来养活一家。钢琴伴奏也比开音乐会更容易赚到钱。不过,这个工作令我紧张。
1924年11月7日
我正在进行交响曲的写作,今年是必须完成音乐学院任务的一年。很糟糕,我厌倦这种创作可又不得不去完成,否则就无法完成学业。我现在一点写作交响曲的欲望都没有,一点都不想!
12月,米佳必须每日应付两场电影的默片配乐工作,一场是四个小时。这令他非常疲劳,他觉得自己的创作力已经枯竭,而此时《第一交响曲》只完成了两个乐章。
1924年12月19日
我现在是一个神经过敏、易怒的失眠症患者,我对电影工作感到腻味,不再相信有上帝。总之,我没有创作第三乐章的心情。
1925年1月12日(米佳完成了第三乐章)
在我看来结果很令人满意,这是我迄今最扎实坚固的作品。不过我很担心它会被禁演,或者到我死后它才有机会被搬上舞台。如果那样就太糟糕了,没有我,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样诠释这部作品。
作品已经进入了“愉快的终结”,我一直工作到凌晨4点。虽然我很想将自己吊死,但没有勇气踢掉那把椅子,我脑子里始终出现幻觉。
4月26日,米佳完成了第一交响曲的创作。这部作品的创作方式不同于他以后惯常采用的“总谱写作”,即多声部同时进行的方式,创作结束后必须回过头来重新一一修订校对,作曲家身体再一次被击垮。就是在这种磕磕碰碰的情况下,第一交响曲被搬上了舞台,期间少不了坦尼娅的陪伴与安慰。列宁格勒钢琴家、音乐学家米哈伊(MikhailDruskin)在《第一交响曲》中看到了少年米佳分裂的两极性格:“一面,他有年轻人的迷人、丰富的幽默感,对于荒诞有敏锐的眼光。他能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发现荒唐可笑的元素。另一面,肖拥有悲剧感。少年米佳经历了一些人生的真实、残酷:父亲的过世、肺结核的困扰,需要接受世俗的工作来养活家庭。这些都反映在第一交响曲的戏剧冲突中。肖的儿子马克西姆称必须用两种方式来指挥这部作品。第一乐章是快乐的、年轻的肖,某星期天他从圣彼得堡市热闹的涅夫斯基大街一路跑来。第二乐章是下雨天,灰色寒冷。两面都是堂吉诃德的冒险……但都是真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