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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闲(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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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的话,这时在他,真比甚么“心能转境”等类的宗门警语还要痛切。觉得无可反对,只好逃避了说:“日里不做夜里做。不是一样的吗?”

“昨夜做了多少呢?我半夜醒来还听见你在天井里踱来踱去。口里念念着甚么‘明日自有明日’哩。”

“不是吗?我也听见的。”女仆羼入。

“昨夜月色实在太好了,在书房里坐不牢。等到后半夜上云了,人也倦了,一点都不曾做啊。”他不禁苦笑了。

“你看!那岂不是与灯油有仇?前个月才买来一箱火油,又快完了。去年你在教书的时候,一箱可点三个多月呢。——赵妈,不是吗?”妻说时向着女仆,似乎要叫她作证明。

“火油用完了,横竖先生会买来的。怕甚么?嗄,满姑娘!”女仆拍着阿满笑说。

“洋油也是爸爸买来的,米也是爸爸买来的。阿吉的《小朋友》也是爸爸买来的,屋里的东西,都是爸爸买来的。”阿满把快要睡去的眼张开了说。

女仆的笑谈,阿满的天真烂漫的稚气,引起了他生活上的忧虑,妻不知为了甚么,也默然了,只是俯了头动着针子,一时沉默支配着一室。

三个月来的经过,很迅速地在他心上舒展开了:三个月前,他弃了多年厌倦的教师生涯,决心凭了仅仅够支持半年的储蓄,回到白马湖家里来,把一向当作副业的笔墨工作,改为正业,从文字上去开拓自己的新天地。“每日创作若干字,翻译若干字,余下来的工夫便去玩山看水。”当时的计划,不但自己得意,朋友都艳羡,妻也赞成。三个月来,书斋是打叠得很停当了,房子是装饰得很妥帖了,有可爱的盆栽,有安适的几案,日日想执笔,刻刻想执笔,终于无所成就,虽着手过若干短篇,自己也不满足,都是半途辍笔,或愤愤地撕碎了投入纸篓里。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风景的留恋上。在他,朝日果然好看,夕阳也好看,新月是妩媚,满月是清澈,风来不禁倾耳到屋后的松籁,雨霁不禁放眼到墙外的山光,一切的一切,都把他牢牢地捉住了。

想享乐自然,结果做了自然的奴隶,想做湖上诗人,结果做了湖上懒人。这也是他所当初万不料及,而近来深深地感到的苦闷。

“难道就这样过去吗?”他近来常常这样自讼。无论在小饮时,散步时,看山时。

壁间时钟打九时。

“咿呀!已九点钟了。时候过去真快!”妻拍醒伏了睡熟在膝前的阿满把工作收拾了,吩咐女仆和阿吉去睡。

他懒懒地从藤椅子上立起身来,走向书斋去。

“不做末,早睡啰!”妻从背后叮嘱。

“呃。”他回答,“今夜是一定要做些的了,难道就这样过去吗?从今夜起!”又暗自坚决了心。

立时,他觉得全身就紧凑了起来,把自己从方才懒洋洋的气氛中拉出了,感到一种胜利的愉快。进了书斋门,急急地摸着火柴把洋灯点起,从抽屉里取出一篇近来每日想做而终于未完工的短篇稿来,吸着烟,执着自来水笔,沉思了一会,才添写了几行,就觉得笔滞,不禁放下笔来举目凝视到对面壁间的一幅画上去。那是朽道人十年前为他作的山水小景,画着一间小屋,屋前有梧桐几株,一个古装人儿在树下背负了手看月。题句是:“明日事自有明日,且莫负此梧桐月色也。”他平日很爱这画,一星期前,他因看月引起了情趣,才将这画寻出,把别的画换了,挂在这里的。他见了这画,自己就觉得离尘脱俗,作了画中人了。昨夜妻在睡梦中听到他念的,就是这画上的题句。

他吸着烟,向画幅悠然了一会,几乎又要踱出书斋去。因了方才的决心,总算勉强把这**抑住。同时,猛忆到某友人“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但是也不能抵一钱用”的话。不觉对于这素所心爱的画幅,感到一种不快。

他立起身把这画幅除去。一时壁间空洞洞地,一室之内,顿失了布置上的均衡。

“东西是非挂些不可的,最好是挂些可以刺激我的东西。”

他这样自语了,就自己所藏的书画中,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他的畏友弘一和尚的“勇猛精进”四字的小额来。

“好,这个好!挂在这里,大小也相配。”

他携了灯从画箱里费了许多工夫把这小额寻出,恐怕家里人惊醒,轻轻地钉在壁上。

“勇猛精进!”他坐下椅子去默念着看了一会。复取了一张空白稿子,大书“勤靡余暇心有常闲”八字,用图画钉钉在横幅之下。这是他在午睡前在《陶集》中看到的句子。

“是的,要勤靡余暇,才能心有常闲。我现在是安逸而心忙乱啊!”他大彻大悟似的默想。

一切安顿完毕,提出笔来正想重把稿子续下,未曾写到一张,就听到外面时钟丁地敲一点。他不觉放下了笔,提起了两臂,张大了口,对着“勇猛精进”的小额和“勤靡余暇心有常闲”八字,打起呵欠来。

携了灯回到卧室去,才出书斋,见半庭都是淡黄的月色,花木的影映在墙上,轮廊分明地微微摇动着,他信步跨出庭间,方才画上的题句,不觉又上了他的口头:

“明日事自有明日,且莫负此梧桐月色也!”

——《一般》第一卷第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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