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知识阶级的运命(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享福不是容易的事,譬如住,你大概所希望的只是七间三进的大厦吧,那种大厦并不一定好看的。”

“那我会请工程师打样,还要布置一个好好的花园哩!”

“工程师所打的样子,究竟好不好,你要判别也不容易,即使那样子在建筑艺术上本是好的,也得有赏鉴能力的才会赏鉴。你方才说起吴昌硕的画,有钱的原可花几十块钱买一幅挂在屋子里。但在无赏鉴能力的人,无从知道它的妙处好处,只知道值几十块钱而已。那岂不是只要在壁上糊几张钞票就好了吗?”

那朋友这番话说得那新发财的商人俯首无言。我在旁听了暗暗称快,为之浮一大白。同时并想到这就是知识阶级共通的阶级意识。

“长揖傲公卿”“彼以其富,我以其仁,彼以其爵,我以其义。”知识阶级的睥睨富贵,自古已然。这血统直流到现在毫无改变。今日的知识阶级一方面因自己尚未入无产阶级,对于体力劳动者有着优越感,一方面又因了自己的知识教养与资本家挑战。“守财奴”,“俗物”,是知识阶级用以攻击资本家的标语,“穷措大”“寒酸”,是资本家用以还攻的标语。

这“金力”与“知力”的抗争,究竟孰胜孰负呢?在从前,原是胜负互见,而大众的同情却都注意于知力的一方。往昔的传说小说戏剧中,以这抗争作了题材而把胜利归诸知力,把金力诅咒者很多。名作如《桃花扇》,通俗本如《珍珠塔》都曾把万斛的同情注于知识阶级的。

可是现在怎样?

现在是黄金万能的时代了。黄金原是自古高贵的东西,不过,在从前物质文明未发达时,生活上的等差不如现今之甚,有钱的住楼房,无钱的住草舍,有钱的夏天摇有字画的纸扇,无钱的摇蒲扇,一样有住,一样得凉,虽相差而不甚远,所以穷人还有穷标可发。现在是,有钱的住高大洋房,无钱的困水门汀了,有钱的坐汽车兜风,房子里装冷气管,无钱的汗流浃背地拉黄包车,连摇蒲扇的余暇都没有了。有钱者如彼,无钱者如此,见了钱怎不低头呢!知识阶级虽无钱,但尚未堕入无产的体力劳动者队里去,一方恐失足为体力劳动者,一方又妄思借了甚么机会,一跃而为准资本家,于是转辗挣扎,不得不终年在苦闷之中。他们要顾体面,要保持威严,体力不如劳动者,职业又不如劳动者的易得,真是进退维谷的可怜的动物。

因此,知力对金力的争抗,阵容不得不改变了。所谓“士气”,已逐渐消失,我那朋友对那新发财的商人的态度,原是知识阶级以知力屈服金力的千古秘传,可是在现在究只是无谓的豪语而已。画家的画,无论怎样名贵,有购买力的是富人,文学者的作品如不迎合社会一般心理,虽杰作亦徒然。所以,在现在,一切知识阶级都已屈服于金力之下,一字不识的军阀,可以使人执笔打四六文的电报,胸无半点丘壑的俗物,可以令人布置幽胜的亭园,文士与亭园意匠师,同时亦不得不殉了“金力”的要求,昧了良心把其主张和艺术观改换面目。

现在的理想人物,不是名流,不是学者,是富人。官僚的被尊敬,并不因其是官僚,实因其是未来的富人。知识阶级的上层的所谓博士之类,其所以受社会崇拜,并不因其学问渊博,实因其本是富人(穷人是断不会成博士的),或将来有成富人的希望。如果叫《桃花扇》、《珍珠塔》等的作者在现在,再写起作品来,恐亦不会抹杀了事实,作一相情愿的老格套,把美丽的女主人公嫁给名流或穷措大了。不信,但见当世漂亮的小姐们的趋向!

知识阶级的地位已堕落至此,他们将何以自救呢?他们曾“武装起来”了吗?他们的武器是甚么?

他们不如资本家的有金力,又不如劳动者的有暴力,他们的武器有二,一是笔,一是口。他们的战略,只是宣传。“处士横议”,孟子也曾畏惧他们的战略,秦始皇至于用了全力来对付他们,似乎很是可怕的东西。但当时之所谓士者,性质单纯,不如现今知识阶级分子的复杂,当时的金力也不如今日之有威严,今日的知识阶级,欲其作一致的宣传,是不可能的,一方贴标语呼口号要打倒谁,一方却在反对地贴标语呼口号要拥护谁,正负相消,结果虽不等于零,效用也就无几。并且,知识阶级无论替任何阶级宣传,个人也许得一时的好处,对于其阶级本身,往往不但无益而且有损的。例如五四以后,知识阶级替劳动者宣传,所谓“劳动运动”者就是。但其实,那不是“劳动运动”,是“运动劳动”,如果有一日劳动者真觉醒了,真正的“劳动运动”实现以后,知识阶级的地位怎样?不消说是愈不堪的。我并不劝人别作劳动运动,利害自利害,事实自事实,无法讳饰的。左倾的宣传得不到好处,那末作右倾的宣传如何?知识阶级已成了金力的奴隶,再作右倾的宣传,金力的暴威将愈咄咄逼来,当然更是不利于其阶级本身的了。

知识阶级有其阶级意识,确是一个阶级,而其战斗力的薄弱,实是可惊。他们上层的大概右倾,下层的大概左倾,右倾的不必说,左倾的也无实力。他们决不能与任何阶级反抗,只好献媚于别阶级,把秋波向左送或向右送,以苟延其残喘而已。他们要待其子或孙,堕入体力劳动者时才脱离这境界,但到那时,他们的阶级,也已早不存在了。

如果有人问知识阶级何以有此厄运?我回答说:这是他们的运命!不但中国如此,全世界都如此。法学士的充当警察,是日本所常有的。

友人章克标君新近以其所译莫泊桑的《水上》见赠,其中有一处描写律师或公署的书记的苦况的(页一二一至一二二)。摘录数节于下。

“啊!自由!自由!唯一的幸福,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梦幻,在一切可怜的存在中,在一切种类的个人中,在一切阶级的劳工中,在为了每日的生活而恶战苦斗的人们之中,这一类人最可叹了,是最受不到天惠的了。”

……

“他们下过学问上的工夫,他们也懂得些法律,他们也许保有学士的头衔。”

“我曾经怎样地切爱过JulesValles的奉献之词:‘献呈给一切受了拉丁希腊的教养而饿死的人。’”

“晓得那些可怜的人们的收入么?每年八百乃至一千五百法郎!”

“阴暗的辩护士办公室的佣人,广大的公署中的雇员,啊,你们每朝不得不在那可怕的牢狱之门上,读但丁(Dante)的名句:‘舍去一切的希望,你们,进来的人啊!’”

“第一次进这门的时候,只有二十岁,留在这里,等到六十岁或在以上,这长期间的生活,毫无一点变动,全生涯始终一样,在一只堆满绿色纸夹的桌子,昏暗的桌子边过去了。他们进来是在前程远大的青年时代。出去的时候,老到近于要死了。我们一生中所造作的一切,追忆的材料,意外的事件,欢喜或悲哀的恋爱,冒险的旅行,一切自由生涯中所遭际的,这一类囚人都不知道的。”

这虽是描写书记的,但对于大部分的知识阶级,如学校教师,如新闻记者,如书肆编辑,如官署僚友等,不是都也可照样移赠了吗?

现在或未来的知识阶级诸君啊,珍重!

——《一般》第十七号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