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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孤雁哀鸣 失群个体的生存悲剧及其呻吟(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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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雁双双度雁门,相呼相唤不离群。昼衔芦藋防矰缴,夜宿关河同梦魂。稻粱既足江南阔,秋水增波叶微脱。洞庭湖畔卧云沙,彭蠡矶头浓烟月。一朝无事忽相违,一向东飞一向西。西飞渺渺秦山曲,东去悠悠沧海湄。秦山沧海遥相望,顾影徘徊各惆怅。山有猩鼯与网罗,水有蛟鼍与风浪。回头却恨不同栖,辛苦皆因独自飞。不问天南与天北,何时相见得同归?

双雁仿佛人世情侣,在艰难危苦之时,尚能患难与共;而一旦到了相对平和的环境,反倒易生龃龉摩擦。然而分别之后,才备感当初双宿双飞的可贵,期盼着再度团圆。

人所共知,怀乡思古咏叹之中每多以雁为载体,但怀乡主题中的雁意象,重在表现主体人的归依恋旧意向,有些孤雁意象却重在倾诉自我需要理解、慰藉,二者虽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仍不能等量齐观。孤雁意象当然常被用来表乡怀,然而其茕茕无依感受的深切、情调的悲凉却每每非怀乡之情所能有。并且,孤雁意象的这种特定情蕴若不突出,有时还会招致责难,甚至可以说这也正是咏物之作的大忌,即缺乏个性特征。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一就曾辑录论者之言:“鲍当《吟孤雁》云:‘更无声接续,空有影相随’,当时号为‘鲍孤雁’。凡物有声而孤者皆然,何独雁乎?”其实,这段话虽不无道理,却并不允当。且不说这两句诗有特定的语境,“孤声”在古典文学中的表现也理应以雁最为代表。也正因为雁向来以群体活动著称,并常引以为美谈,唯其如此,“孤”才愈加带有悲剧色彩;而儒家伦理也一贯崇重群体纽带的维系作用,离乡失群者也愈益在孤雁意象映衬下缺少心理承受力。何况孤雁乃至整个雁意象系统至此已有了相当丰富的文化内容,“鲍孤雁”的得名,本有其接受心理上的复杂原因,岂可如此简单否定!

明人薛蕙《孤雁赋》则咏叹道:“望鸿雁于河涣,伫傍徨而独居。容貌惨以愁额,音凄怆而号呼。伊斯鸟之嘉淑,产异质于幽荒。体贞信之至性,动静一其有常。……”野中孤雁在其生态环境中的状态,引起了有类似感受的女作者关注、动情,而清代女诗人叶梤《孤雁》则抒发了更为广义上的孤独离群之苦:

一声凄切度河梁,不诉离群也断肠。

寂历寒沙眠铩羽,空明霜月照分行。

无心避患衔芦荻,肯恋馀生逐稻粱。

闻道边庭尚征戍,孤鸣幸勿到辽阳。

具有特定的征夫久戍边关的空间象征,“辽阳”成为唐代以来边塞及其相关情感的语汇符号,那些远离中原的戍卒其实真的就好比一个个孤雁,孤雁成为女性创作主体心目中的情感载体。而在客中的男性,则往往是如同清代郓格《寄虞山王石谷》所咏:“最怜霜月怀人夜,鸿雁声中独倚楼。”

清代小说《鼓掌绝尘》写张秀自与陈府判送别起身,雇船来到浙江桐庐地界,时值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小说引诗词:“……夜半远星飞,坠落乌巢惊弹落;中天孤雁叫,唤回客梦动乡思。”[7]预示着下面情节,即孤魂(袁州府判陈珍)托梦求转告家乡亲人消息,设灵座,追荐超魂之事。

颇有意趣的是,孤雁的某种自然习性,还被更加附会以别具一格的伦理情怀,似乎同人世间的忠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常见遭遇,非常类似。清人黄钧宰《金壶七墨》卷六就曾结合实际观察到的雁群活动规律概括道:

禽类中雁为最义,生有定偶,丧其一,终不复匹。飞则独后其群,宿则群雁环止一处,而孤雁彻夜周巡,若人之侦察者然。弋人以柴扉蔽身,缓步而进,孤雁惊鸣,弋人遽伏,及群雁四顾,不见人迹,怒而啄之,如是者二三次,愈啄愈甚,不敢复声。弋人逼近发铳,十得五六,其幸而逸去者,复啄孤雁,虽损颈折翼,不去其类,亦终不乱其群也。[8]

孤雁似乎成为雁群的“另类”,但它却本能地因为离群索居之便,趁便当起了雁群的哨兵,无奈狡猾的人类采取诡计,总是让它的责任心落空,蒙受不平,反倒失信于雁群,经受责罚,而孤雁却仍旧担当着。孤雁这种不平的遭际,特别是对于如此不平的关注和文学叙事,都更增加了孤雁的伦理品位,愈加让那些“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的人,用充满同情的泪眼去注视着。

从汉末曹魏时的魏文帝曹丕《燕歌行》以降,雁意象以其系统中有孤雁的清韵在,把整个雁意象系统的凄凉哀婉之忱渲染得无以复加,而且每多与类似的意象汇聚成一种“集合意象”,构成凄楚的意境,抒发离愁别恨等一系列主体情怀。如清代与子弟书并称的“八角鼓”中有一首《怕的是》:

怕的是梧桐叶降,怕的是秋景儿凄凉,怕的是黄花满地桂花香,怕的是碧天云外雁成行,怕的是檐前铁马叮当响,怕的是凄凉人对秋残景,怕的是凤枕鸾孤月照满廊。

20世纪30年代,面对东北家乡的沦陷,著名作家萧军还描写了遗孤生存的屈辱和精神折磨,年轻母亲骨肉分离的凄楚,小说取名就意味深长地叫作《孤雁》,收在他与萧红合作的短篇小说集《跋涉》中。

直到金庸小说《碧血剑》第六回《逾墙搂处子,结阵困郎君》也通过回忆的笔触,用孤雁意象的温馨叙事,强化金蛇郎君夏雪宜与仇家之女温仪生死不渝的爱情,而此时女儿温青青也正在同袁承志相爱:

青青接口道:“妈妈,你很对,你又做错了甚么?”温仪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一天晚上,忽然听得窗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们见了很是欢喜。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这孩子。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如今我也一点不后悔。人家说他强迫我,不是的。青儿,你爸爸待你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恩爱。他始终尊重我,从来没强迫过我。”袁承志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然。青青忽然低声唱了起来:“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歌声娇柔婉转,充满了哀怨之情。温仪凄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给我听过的一支小曲。这孩子从小在我怀里听这些歌儿,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

加拿大写实的动物故事家西顿,对弱小动物的生命历程有着独到的深切体会:“野生动物没有一个是老死的。它的一生迟早都有一种悲惨的结局。问题只是它能和他的敌人对抗多久。……兔子一旦过了青春期,就有可能活过壮年期,只会在生命的后三分之一阶段被杀死,这段走下坡路的三分之一阶段我们就称为老年期。白尾兔四面八方都有敌人。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一系列的逃避。因为狗、狐狸、猫、臭鼬、浣熊、黄鼠狼、水貂、蛇、鹰、猫头鹰、人,甚至昆虫都在密谋杀死他们。他们有千百次的冒险活动,一天至少得逃一次命,靠腿和机智保住自己的性命。”[9]这一点,野生环境下的雁也有着类似的情况,只不过它们更多情形下是依靠翅膀逃生的。

而美国林学家、新环境理论创始者、生态伦理之父利奥波德(Aldoleopold,1887—1948)的名著《沙乡年鉴》(ASandanac,又译为《沙乡的沉思》或《沙郡年记》),更有对于孤雁的细致入微的观察:“我们在观察大雁的各种日常行为时,发现有好多孑然一身的孤雁。这些孤雁经常飞来飞去,叫个不停,好像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赶走寂寞。我想,这些孤独的大雁肯定很伤心很忧郁,它们或许失去了亲密的爱人,或许失去了深爱的孩子,真是太可怜了。”这与中国古代诗人们的观察和联想体验竟然极为相似:

通过对春雁集会的日常程序的观察,人们注意到所有的孤雁都有一种共性:它们的飞行和鸣叫很频繁。人们很容易把一种忧郁的声调与它们的鸣叫联系起来,而且很快就得出结论说,这些孤雁是心碎的寡妇,或是在寻找失散了的子女的父母。然而,阅历丰富的鸟类学家认为,这样一种主观的对鸟类行为的解释是不慎重的。……从数学分析中发现,6只,或以6的倍数组成的雁队,要比偶尔出现一只的情况经常得多。换句话说,雁群是一些家庭,或者说是一些家庭的聚合体,因此,孤雁正好大概符合我们先前所提出来的那种多情的想象。它们是在冬季狩猎中丧失了亲人的幸存者,现在正徒劳地寻找着它们的亲属。这样,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为这些孤独的鸣叫者悲哀伤痛了。[10]

可见孤雁的民俗记忆,展示出族群对于个体、弱者和边缘人的存在持续关注与思考。对于文本中惯于展现“孤独”,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自己的看法,“他肯定孤独的不可能性,孤独的虚幻特点。”同时又认为“任何人的活动都不能在唯一的意识内部发生和解决。”[11]而中国古代文人不厌其烦地歌咏“孤雁”,因其不单纯是指自然生态下那凄苦孤独的大雁,而是指孤独的文人,曾经的边缘人和弱势群体,特别是将要和正在走向边缘的人和走向弱势的群体,用他者和准他者的视角阐述无话语权群体的生存愿望。这正是孤雁象,所藏盎蕴之浓郁的超时代跨文化的人类学、生态学特点。在这一点上中国古代文人的生态观念倒是有些世界先进意义,可与当代西方生态学家的某些进步思想相媲美。

[1]钱仲联增补集说校:《鲍参军集注》卷五,第29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第151页,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3][奥]康罗·洛伦兹:《攻击与人性》,王守珍、吴月娇译,第214—217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

[4]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四,第61页,北京,中华书局,1961。

[5]施耐庵、罗贯中:《水浒全传》第一百一十回,第1278—127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6]唐圭璋编:《全金元词》,第1019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7]金木散人:《鼓掌绝尘》第三十八回《乘月夜水魂托梦,报深恩驿使遭诛》,第407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

[8]《笔记小说大观》第二十七册,第159页,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影印)。

[9][加拿大]E。T。西顿:《西顿野生动物故事集》,蒲隆等译,第63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10][美]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侯文惠译,第21页,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

[11][法]托多罗夫:《巴赫金、对话理论及其他》,蒋子华、张萍译,第323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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