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伐树的要诀与树神生命线遭破坏后的厄运(第2页)
中国中古时期的伐树者们,也被描述为,是将力量积于“朱绳”“赤灰”一类物质上,似乎这些特殊的工具与法术相联系,一旦得悉这类神妙——对树神说是残酷的秘密武器,伐树就方便了。
但确切说,动物的生命线似与植物的不同,植物的偏重在使其致命的方法手段上,与其生命的禁忌较为相近。朱丝(赤绳)绕树,是禁绝树根向树梢传递养料的象征;赤灰,即尚未燃尽的热灰,会伤害植物,显然对树木生命极为不利。弗莱注意到树汁在植物生命中的作用:“‘树汁’这个词在《钦定译本》中只出现了一次(《诗篇》104:16),动物意象中特别强调血是动物的‘生命’(《创世记》9:4及其他)。对于树来说,与此相应的意象则是树脂、树胶、油脂或其他类似的汁液,它们代表树的生命或体内精华。”[12]
而中国古代树神遭害母题中,树汁之于树木生命的重要性,体现了树神机体内有着较为稳定的生命线,平素藏而不露。生命线一旦泄漏,被外人知晓这一秘密,树神就陷于危境。因此不论是朱丝、赤绳、灰、赤灰还是别的,其实都与树神辟邪禁忌相联系。树神,与中古时期许多“物怪”一样,都被理解为带神秘力的邪怪,而“赤灰”(还具有较高热度的)“朱丝”则可以破除其生命线,从而达到“辟邪”——消解其邪魔之法的威效。于是其作为植物神的生命线就带有一种“类”的普泛性,不像动物生命线那样带有个别性的隐秘。同时,这生命线也不是那样多变,尤其不是除了生命线一小点地方别处都不怕伤害,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构成树神易于遭害的弱者天性。
树神禁忌及其遭破的母题,在民俗传播中可谓异文众多,说明中古时期该母题的活跃。同时母题所昭示的核心意义复杂而微妙。人类既同情树神厄运,又不肯因此放弃使用武器——也是破坏树神禁忌的工具手段。人要消费树木,也需要在伐树中确证自身的力量和价值,然而树——树神又的确无辜。在这样一场人力与自然力的较量中,人似乎一时间成了胜利者,但却并不能因此高兴起来,因为树神的毁灭是无辜的,而更重要的是无辜树神的禁忌遭破而毁灭,在更加长久的时段上看,也宣示了人类将要付出沉重巨大代价的开始。因为违禁所遭到惩处的,不仅是树神。
南宋洪迈《夷坚志》收集的故事也以树汁显示灵异,但愚蠢的肇事者却没有及时醒悟:
王田功抚干,建阳人,居县境之灵泉寺。寺前有田,田中有墩,墩上巨木十馀株,径皆数尺,藤萝绕络,居民目为鬼魋。幽阴肃然,亦有岁时享祀者。王将伐为薪,呼田仆操斧,皆不敢往。王怒,欲挞之,不得已而行。才施数斧,木中血流,仆惧乃止,还白焉。王挞其为首者二人,曰:“只是老树皮汁出,安得血?”群仆知不可免,共买纸钱焚之,被发斫树,每下一斧,即呼曰:“王抚干使我斫。”竟空其林,得薪三千束,时绍兴十三年(1143年)也。经月,王疽发于背,自言见祟物。既死,祟犹不去。众为别栽木其处以谢之,今蔚然成林,祟始息。[13]
众仆砍伐神树时的罪责开脱,仿佛是在行使着一种祈免复仇的仪式。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恢复林木以祈免于继续追究的叙述。
当代生态美学理论从森林整体生态保护的角度,并不是完全否定伐树的实践行为。这一景观美学的思路集中体现了如何看待风景:风景和生物多样性价值之间的冲突。如有的美国学者曾指出:“在那些视觉敏感的地区砍伐树木时常常采取各种手段,如清除树木、削剪树枝、切断树干、烧掉多余树木,或者保留人类居住的森林。但是从保持森林多样性的角度来看,倒掉的树木在如下方面很重要:维护这个地区的特性;维持土壤的再生性;保证昆虫微生物的多样性;保证野生物的食物和巢穴;树木和地面植被的再生。”森林作为众多生态主体长久栖息的乐园,其生命力不仅在存活着的那些树木上,那些倒掉的树木其实也是有一定用途的:“野生物可充分利用那些死去但还未倒掉的树或者那些‘枯枝或树穴’,比如鸟类可以在上面搭个窝,兽类可用来做个穴,它们可在此选择筑巢地点,喂养后代,移动巢穴,隐藏食物,选择过冬地点,寻找合适的栖息之地或瞭望台,或搜寻最佳栖息之处。”[14]
生态学家认为,在森林的整体生态系统中,如上所述,可能从某个角度来看,老树的价值最大并多元化地延伸其价值,因而无可否认,在汉魏六朝“物老成精”的观念中,往往应被看成是森林的灵魂。而在佛经譬喻性思维的影响下,中古时期的故事叙述者实际上是带有一种拟人化的思维讲述树神遭遇厄运的故事,个体生命的被毁灭,依旧是树神母题叙述的核心。老树被砍伐,完全是被当时人们从负面意义上理解的。
[1]顾森、邵泽水编:《大汉雄风——中国汉画学会第十一届年会论文集》,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2]罗刚:《叙事学导论》,第30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3]李剑国:《新辑搜神记·新辑搜神后记》,第590—592页,北京,中华书局,2007。
[4]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辑录》,第30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5]刘敬叔:《异苑》卷三。此与桑崇拜有关,直至袁枚《续子不语》卷五“山魈怕桑刀”条亦称:“其怪最怕桑刀,以老桑削成刀,着之即死,悬桑刀于门,亦避去。”
[6]例分出自干宝《搜神记》;《太平御览》卷九百九引《搜神记》;刘敬叔《异苑》卷三。
[7][印]补哩那婆罗多:《五卷书》,第291—292页,季羡林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8]萧兵:《中国文化的精英——太阳英雄神话的比较研究》,第933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
[9]季羡林:《〈罗摩衍那〉在中国》,载《中国比较文学》,1986(3)。
[10][英]弗雷泽:《金枝》,徐育新译,第951—954页,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
[11]刘魁立:《金叶·序》,[英]丽莉·弗雷泽:《金叶》,汪培基、汪筱兰译,第17—19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
[12][加拿大]诺思洛普·弗莱:《伟大的代码——圣经与文学》,郝振益等译,第192—19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13]洪迈:《夷坚志》丁志卷五《灵泉鬼魋》,第578—57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
[14]C。Maseretal。(1979)“DeadanddownWoodyMaterial。”以及C。Maseretal。(1988)“abeTreesthatFalltotheForestFloor。”见[美]保罗·H.高博斯特:《生态系统管理实践中的森林美学、生物多样性、感知适应性》,崔连瑞译,李庆本主编:《国外生态美学读本》,第27—47页,长春,长春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