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代中后期大鼋巨鳖报恩传说(第2页)
吾乡葛友匡为里中富翁,一生好食鳖,常买数十头,养于瓮中,以备不时。一日独坐中堂,闻瓮中作人语云:“友匡,汝欲灭尽我族耶?汝月内当死,还欲害如许性命!”友匡骇之,遂大怒,曰:“见怪不怪,其怪自灭!”尽烹而大啖之,不十日死。
苏州有某富翁者,至赀巨万。其子某好食异味,一日宴客,市得巨鼋,庖人将杀之,见鼋垂泪以白某,请放之河。某怒,遂持刀自断其首,首堕地,忽跃至梁上,咸异之。遂烹而食,味极美。以半馈其姻家,以半宴客。某坐席,仅尝数脔,即目眩神迷,但见屋梁上皆鼋首。扶至寝室,则床帐皆满矣。某自言曰:“有数百鼋来啮我足,痛不可忍。”叫号三日而死。诸人食鼋者皆无恙。[9]
可见,清人认为,一般性地食用大鼋,是不会遭到灾祸的,这类叙事也并非在苛求那些食用水族的人们。上述故事中遭到厄运的食用鳖鼋者,似乎总是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或食鳖成癖,杀戮过多;或明明见到鼋垂泪相求,也见死不救,如此缺乏“慈悲”善行之辈,遭受惩罚,在古人看来可就是事出有因,咎在自身了。
在人们的心目中,巨型水族,似乎应该具备远远高出同类的智慧,似乎它们也拥有人们信奉的上天“好生之德”,它们事实上也不愿结怨人类,乱伤无辜。作为一个旁证,钱泳《履园丛话》卷十四《大龟》载:
乾隆甲寅六月,太仓浏河口有沈姓者,以鲞货为业。于海中网一大龟,长一丈二尺。载至梁姓行,数十人曳之上岸。沈臆念此龟必有明珠,索价二千两,久之无有售者。越二十三日,不饮不食,观者填门。梁厌其喧扰,诡言:“有司查讯,幸即持去,无累我也!”沈惧,仍曳上船,放入于海。始舍之,圉圉焉不动,船乃还。约离三里许,见**一伸,放白光三丈馀,悠然而去。触浪排空,左旋右转,海水为之沸腾。乃知前此之任人捕之、曳之、视之、载之、放之而巍然不动者,恐伤人耳。真灵物也。
写出了大龟对人宽厚,本意并不与人类为敌结仇的行为,同时也婉曲地表达了善待动物的愿望。这里,大龟的掀风鼓浪的神通,显然来自人们对于大鼋的崇拜,因为早自中古汉译佛经故事进入到汉语文学叙事中,龟鼋之类大型水族意象就有了互换性[10]。又据《陇蜀馀闻》的记载:
成都东门江岸有巨龟,不轻易出,出则小龟千百随之。康熙癸丑,滇藩谋逆时曾一见之。嘉庆丙辰三月,巨龟见于城东之九眼桥,后随小龟无数,游漾水面者三日。是岁即有黔苗石三保之乱。逆苗未靖,而达东教匪接踵起事,**七载,人民死伤至亿万计。此龟岂预知之耶?按《物类相感志》载,秦惠王破蜀之后,张仪掘土筑城,随时颓圮。后有大龟从涧而出,周旋行走。仪命依龟行处筑之,城始成。又云龟尝处其中,出则境内有贼。观此,则是龟由来久矣。[11]
至于李汝珍《镜花缘》则写了美人鱼的报恩,仍旧可以作为大鼋报恩的旁证。说是林之洋等人在厌火国被烧得焦头烂额。惊慌中猛见海中撺出许多赤身露体的妇人,“个个口内喷水,就如瀑布一般,滔滔不断,一派寒光,直向众人喷去。真是水能克火,霎时火光渐熄”。这些喷水妇人,原来就是当日在元股国放的美人鱼。林之洋和多九公有着共同的伦理感慨:
这鱼当日跟在船后走了几日,后来俺们走远,他已不见,怎么今日忽又跑来?俺见世人每每受人恩惠,到了事后,就把恩情撇在脑后,谁知这鱼倒不忘恩。这等看来:世上那些忘恩的,连鱼鳖也不如了!请问九公:难道这鱼他就晓得俺们今日被难,赶来相教么?”多九公道:“此鱼如果未卜先知,前在元股国也不校人网著了。总而言之:凡鳞、介、鸟、兽为四灵所属,种类虽别,灵性则一。如马有垂缰之义,犬有湿草之仁,若谓无知无识,何能如此?即如黄雀形体不满三寸,尚知衔环之报,何况偌大人鱼。”林之洋道:“厌火离元股甚远,难道这鱼还是春天放的那鱼么?”多九公道:“新旧固不可知。……当日我们放鱼,今日自然为鱼所救。此鱼总是一类,何必考真新旧。以衔环、食犬二事看来,可见爱生恶死,不独是人之恒情,亦是物之恒情。人放他生,他既知感,人伤他生,岂不知恨?所以世人每因口腹无故杀生,不独违了上天好生之德,亦犯物之所忌。[12]
虽然是在中古汉译佛经以降的“感恩的动物忘恩的人”这一旧有框架中展开,但具有普遍性的“动物有灵知报恩”的认识,无疑加深了人与动物之间的感情。相比之下,人类对于水中动物了解较少;而也由于水中动物所受到的限制,相对来说与人交往、报恩的故事较少,所以大鼋传说特别值得重视。
生态学家史怀泽“敬畏生命”思想的本质,是把自己看作生命个体,以此作为对待其他生命体态度的前提:“人的意识的根本状态是:‘我是要求生存的生命,我在要求生存的生命之中。’有思想的人体验到必须像敬畏自己的生命意志一样敬畏所有生命意志。他在自己的生命中体验到其他生命。对他来说,善是保持生命,促进生命,使可发展的生命实现其最高的价值。恶则是毁灭生命,伤害生命,压制生命的发展。这是必然的、普遍的、绝对的伦理原则。”[13]而我们在传统文学具有丰富意趣的大鼋叙事中,可以得到更多的领悟和联想。
美国生态批评倡导者之一的格伦·A·拉夫批评过文学界的人类中心主义态度,曾举例说,同样为海明威作品,与生态无甚联系的《太阳照样升起》在大学课堂里普遍得以教授,而有着自然主题的《老人与海》则受到冷落。指出,人类中心主义最大的谬误,就是认为社会是复杂的而自然是简单的。而我们知道,《老人与海》自然的力量及其复杂性,是通过海中大鱼体现出来的,老人桑迪亚哥的生存与他赖以生存的海洋及海洋生物,是密切相连不可分割的,水产生态资源给了老人生命存在方式和基本生活保障,实际上老人是把海洋看做女性,抱有一种亲近的、感恩心态来看待包括鱼类在内的海洋的,对于“硬汉性格”过度、偏执的阐释应该得到纠正。
针对19世纪以来世界范围内疯狂的捕鲸、捕猎海豹,生态系统的危机引起了有识之士的忧虑:“对于人类的短视来说,各种后果就是一座座纪念碑。不仅所涉及到的各种工业快速衰败,而且世界各地的野生动植物也遭受了浩劫。大片地区的许多物种已经灭绝,物种的总量急剧减少。人类的行为——无论通过有意的猎杀,还是通过定居地的扩大和清除野地的过程——都已经严重地影响了全世界的各种生态系统。许多物种已经死掉,永远也不可能被替代;其他的则可能永远也不能从损失中恢复过来。人类的行为留下了一个耗干了的世界。”[14]我们捧读古代大鼋故事,仿佛又沉浸在那水域宽广、水质良好的生态体系中,希望巨鼋这类较大的水族生物还能长期伴随着人类。
[1]袁枚:《子不语》卷二十一《搜河都尉》,第412—41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笔记小说大观》第十八册,第100页,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影印)。
[3]《笔记小说大观》第十八册,第380—381页,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影印)。
[4]《笔记小说大观》第十八册,第397页,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影印)。
[5]曼陀罗室主人:《观音菩萨传奇》第四十回《钓金鳌解除苦难,归南海结束全书》,第195—196页,北京,中国曲艺出版社,1990。
[6]《笔记小说大观》第二十二册,第372页,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影印)。
[7]朱梅叔:《埋忧集》卷七《上智潭鼋》,第148—149页,长沙,岳麓书社,1985。
[8]李庆辰:《醉茶志怪》卷二《鼋精》,第75—76页,济南,齐鲁书社,1988。
[9]钱泳:《履园丛话》卷十四《食鳖食鼋》,第365—366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10]自中古汉译佛经叙事起,大鼋、大龟、大鳖等在文学叙述上经常具有互相置换的功能。季羡林先生《〈西游记〉里面的印度成分》一文指出,佛经中屡屡提到的“龟王”,就启发了小说《西游记》:“《西游记》第99回通天河里的老鼋不就是这里的大龟吗?其间的渊源关系非常明确,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见季羡林:《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第133—13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不过,较之龟、鳖,鼋进入叙事中似乎要稍晚一些,梁代僧旻、宝唱等《经律异相》称“海中有二千五百国。百八十国食五谷。二千三百二十国食鱼鳖鼋”;“具足水中虫蠡鼋鼍鱼鳖悉蒙其味”等,称鼋都是与别的水族一起,唐宋之后才渐渐多起来。
[11]钱泳:《履园丛话》卷十四《锦江巨龟》,第377—378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12]李汝珍:《镜花缘》第二十六回《遇强梁义女怀德,遭大厄灵鱼报恩》,第165—16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3][法]阿尔贝特·史怀泽:《敬畏生命》,陈泽环译,第9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5。
[14][英]克莱夫·庞廷:《绿色世界史——环境与伟大文明的衰落》,王毅、张学广译,第21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