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最好的献给上帝贝多芬的庄严弥撒体验之旅后篇(第2页)
与《荣耀经》相似,《信经》也是大致由四个段落构成。第一段为从容的快板,降B大调。最初四小节的序奏中,铜管乐器先一步呈现“我信”的动机,合唱团(从男低音声部开始,先后进入)接着唱出:“我信独一的上帝,全能的父,天地的创造者,创造万物,一切可见的与不可见的。”巴赫《B小调弥撒》中的《信经》是从一种较为平和的氛围中开始,如同信徒们自然地唱出;贝多芬笔下的《信经》则是延续了之前《荣耀经》的意境,在宣告“我信……”的同时,再次用音乐描绘创造宇宙万物之上帝的荣耀(直到“不可见的”部分又显出一点儿神秘感)。在这方面,人的智慧固然有限,可贝多芬应该是尽力而为了。
“我信”的动机再次响起,众人唱出:“我信独一的主,耶稣基督,天父的独生子。”当耶稣基督的圣名呼之欲出时,音乐顷刻流露出振奋的、凯旋般的氛围,成为神来之笔:因为这使人不禁想到,耶稣在世时胜过了魔鬼的试探,复活后胜过了死亡的权势,耶稣基督是永远得胜的。听者几乎无法直视音乐的光辉,《信经》首先明确了耶稣基督“在万世之前,由圣父所生……与父同质,非所造”。虽然万物都是借着他造的,他却为了人类,为了让我们得救,从天降下。当合唱团在长笛的伴奏下柔和地唱出“他为了我们人类”一句时,音乐的氛围随之改变,仿佛是为进入下一段做准备。
《信经》部分的第二段起先为柔板,D小调,贝多芬在此采用了古老的多利亚调式,大概是他研究过去的教会音乐的心得。从这一段起,音乐开始叙述上帝的救赎计划:“(耶稣)因圣灵感孕,由童贞女玛利亚所生,而成为人。”创造天地的神竟披上人卑微的肉身,来到我们中间,这就是《圣经》中所说的“道成肉身”;对于人类而言是大喜的信息,同时又是人的智慧无法揣测的奥秘。作曲家在此也使用了独特的笔墨,保罗·亨利·朗谈论贝多芬的晚期风格时,特别指出他在这一段中“甚至恢复了帕莱斯特里那的狂喜的神秘主义,抛弃他的调性布局,以利于调式的气氛”。首先由合唱团的男高音声部唱出“因圣灵感孕……”,乐声轻柔而近乎若隐若现,然后转由四位独唱家叙述。直至“而成为人”一句,独唱男高音唱出起首的“et”作为分界点而进入行板(D大调)。
此时音乐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又是贝多芬刻画信仰内容的精湛之笔,因为耶稣基督的到来是上帝向人类启示自己的顶峰,人看见耶稣就是看见了天父。可是,乐队紧接着又奏出哀痛、肃穆的动机,合唱部分呈现:“他在本丢·彼拉多执政时,为我们被钉十字架,受难且被埋葬。”众人反复唱出:“为我们被钉十字架。”音乐有一种深刻的默想般的效果,信徒应当默想主的牺牲与他的恩典。上帝救赎计划的核心就是耶稣基督的受难,所以合唱团与独唱者们也在“受难且被埋葬”中将音乐带入到默想主恩的最深层。
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那就是描绘耶稣受难的音乐杰作中,音乐所表达的是真挚的哀痛,而绝非无奈,或凄惨的感情。因为耶稣的死亡与埋葬并非被动的,而是主动舍命,正如他自己所宣告的:“我是好牧人,好牧人为羊舍命……没有人夺我的命去,是我自己舍的。我有权柄舍了,也有权柄取回来;这是我从我父所受的命令。”当耶稣在受难第三天复活的时候,他不仅胜过了死亡的权势,也掌管天上地下所有的权柄,向门徒显现后,就升上高天,坐在天父的右边。凡涉及这些内容,只要是有正统信仰的作曲家,应该都会将焦点放在这语言难以描绘其荣耀的胜利上,但由不同的人来描绘仍有不同的侧重点。
因此,当我们将《B小调弥撒》与《庄严弥撒》有关复活的描述相对照时,会发现在巴赫笔下,这首合唱曲表达了一种欢腾,仿佛天地都同声欢笑;而在贝多芬笔下,“他在第三天复活,这是根据《圣经》的记载”一句非常简短,合唱以惊人的力量冲天而起,象征耶稣的复活是多么有力(完全改变人类命运,也奠定了基督教信仰的基石);同时是无可置疑的(耶稣复活后曾向数百门徒显现,前后40天时间)。两部作品出现这样的区别,可能也有时代的缘故罢,在贝多芬的晚年,对基督教的怀疑论调已越来越多。据说作曲家本人也是经历了怀疑才走向坚信,或许正是因此,他才特别强调了主复活的无可置疑性。
其后进入《信经》部分的第三段,很快的快板,F大调。音乐凯旋的意境走向了辉煌灿烂的巅峰,合唱部分呈现:“他升到天上,坐在圣父的右边。”人类曾写出比这更壮美的颂赞耶稣基督胜利的篇章吗?音乐的张力仍在收紧,因为接着就要提到另一件与人类休戚相关的事:“他(耶稣)还要荣耀地降临”——铜管齐鸣,打断音乐的进行,象征着末日审判时吹响的号角——“审判活人与死人”。耶稣既是慈爱的救主,也是威严、公义的审判主。那么,贝多芬用音乐述说将来的审判时,为什么仍围绕着胜利与狂喜的感情呢?当然是因为基督的得胜,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不同声部轮流唱出的、有关未来的盼望:“他的国没有穷尽。”凡是信靠耶稣的人,在他没有穷尽的国度中都是有份的。
“我信”的动机再次响起时,众人唱出:“我信圣灵,他是主及生命的赐予者,由父及子而出,与圣父、圣子一起同受敬拜,同享荣耀,他曾借着先知们说话。”圣灵是三位一体上帝的第三个位格,他使信主之人得到新的生命,且永远与信徒同在。这里涉及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圣灵“曾借着先知们说话”,因此《圣经》才被称为“上帝的话语”。
《信经》部分的文字已临近尾声,在关于教会及洗礼的内容之后,合唱团呈现“并期待死人复活以及来世的生命,阿门”结束全篇。但贝多芬没有就此停笔,和之前的《荣耀经》相似,他以末后的半句“以及来世的生命,阿门”为主题,发展出一首长篇的赋格,也就是《信经》部分的第四段,从容的小快板,降B大调。最初是木管乐器很短的前奏,然后合唱团中的女高音声部轻声唱出主题,男高音声部唱出对位主题,音乐的氛围平静而又虔诚,众人满怀信心地眺望光明的前景。在一声延长的“阿门”之后,音乐转入流畅的快板,宁静的眺望变成热切的期盼,合唱部分情不自禁,乐队的旋律熠熠生辉(使徒保罗写道,他恨不得现在就离世与主同在,因为这是无比好的)。直至进入庄板后,转由四位独唱家唱出“阿门”,音乐回归到内省的氛围。末了,合唱团与独唱家以“阿门”作为声乐部分的终止,乐队则奏出丝丝缕缕的上行音阶仿佛飘向天堂。
第四章,《圣哉经》(Sanctus)
领略了《荣耀经》与《信经》磅礴无俦的伟力之后,听者内心世界很可能已感到“头晕目眩”,其后的《圣哉经》却成为《庄严弥撒》中最宁静的篇章。
根据《圣经》的记载,天使们是以“圣哉、圣哉、圣哉”的呼喊来颂赞上帝的圣洁。人世中的作曲家们从不同角度创作他们笔下的《圣哉经》,再次以巴赫的《B小调弥撒》作为比照是再恰当不过的了。有时,巴赫笔下以平易氛围出现的段落,到了贝多芬手中就是光芒四射的写法(或许以《信经》的开头最为突出);然而在《圣哉经》部分,情况似乎反过来了。《B小调弥撒》中,《圣哉经》的第一段属于巴赫最著名的圣乐合唱曲,合唱部分的写作宽阔而又光辉,无边无际地发展。
反观贝多芬的作品,作曲家没有采用合唱,而是让几位独唱者来呈现:“圣哉、圣哉、圣哉,主神万军之耶和华。”音乐浸透在沉思默想的氛围中。巴赫写作这段时,仿佛像先知以赛亚那样,在异象中得见上帝的圣洁与荣美,然后努力用音乐的笔墨表达出来;贝多芬则是在默想中到达内心的深处,思念上帝的圣洁,然后表达出自己对上帝深深的敬畏。从乐队的序奏开始,那种深邃而隐秘的笔法让我们看到了他对于后来的布鲁克纳的影响。《圣哉经》从柔板开始,当合唱团唱出:“你的荣耀充满天地。高高在上和散那。”音乐进入有力的快板。在这里,贝多芬述说上帝的荣耀已非《荣耀经》中那样的磅礴,音乐灿烂依旧,却多出一份清新。
“高高在上和散那”,这是耶稣荣入圣城的时候,人们对他发出的颂赞。其中的“和散那”(唱词部分的拉丁文为“Osanna”,英译本《圣经》中是“Hosanna”),原有求救的意思,在此乃称颂的话。贝多芬以这句唱词发展出一段洋溢着喜乐的赋格,主的荣耀充满天地,当他开我们的眼目,使我们得见这荣耀时,怎能不欢喜快乐呢?贝多芬在这方面是敏感的,他一向热爱大自然,而且早在《田园交响曲》中,他就为这种热爱增添了一层属天的馨香。
精短的赋格结束后,乐队恢复序奏中隐秘的风格,转入从容的行板。然后,随着独奏小提琴的进入,作品到达《降福经》的部分。通常认为,贝多芬在此是以独奏小提琴(由两支长笛为衬托)代表圣灵。几位独唱者呈现:“奉主名来的,是应当称颂的。”然后合唱部分也重复这一句,音乐就在合唱团与独唱者的交替,及独奏小提琴的乐音中发展而去。合唱部分的效果好似由晨曦渐露慢慢转变为旭日初升,有时在弱声的演唱中,音乐益发显得纯洁,那种冉冉上升的意象描绘出众信徒的颂赞之声上达天际、到达上帝的施恩宝座前的景象。
音乐给人的印象是庄严而又柔和,更深一步地进入作品,我们会发现贝多芬唱出颂赞之词的同时,也在表达自己对于上帝的认识。之前欣赏《荣耀经》部分时已经提到,上帝是全然圣洁的,所以他要惩罚罪恶,而上帝又有丰盛的慈爱,所以他要拯救罪人。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天父为人类预备了唯一的救赎道路,就是让自己的独生爱子耶稣亲自担当人类的罪的惩罚。贝多芬在这里正是默想着上帝的圣洁与慈爱,并努力通过音乐唤起听者的感知与思考。
当合唱部分再次唱出“高高在上和散那”的时候,听者几乎要融化在一个充满光辉,同时又那样温暖、满溢着慈爱的世界中。我认为,作曲家想要表达的是当我们因信耶稣而能够来到上帝面前的时候,不必再像以赛亚初见异象时那样,害怕灭亡;正相反,我们会在上帝那里得到完全的满足与安息,我们的好处不在他以外。
附带一提:《圣哉经》的唱词部分中,“奉主名来的,是应当称颂的”与“高高在上和散那”两句都是取自《马太福音》21章9节,是耶稣在受难前进入圣城——耶路撒冷时,许多人向他发出的颂赞。原文中的顺序为:“奉主名来的,是应当称颂的!高高在上和散那!”仅是在《圣哉经》的前半部分中,“高高在上和散那”一句被首先唱出,后半部分中的顺序与原文一致。
第五章,羔羊经(AgnusDei)
作为《庄严弥撒》的最后一部分,《羔羊经》在阴郁的氛围中开始。大管沉暗的色调与同样黯淡的弦乐演奏很短的引子(柔板,B小调),然后独唱男低音唱出“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求你怜悯我们”。似乎在整部作品中,独唱者的形象从未这样突出。其实并没有很长的独唱段落,相反,依照“”这样的划分,男低音歌唱家每唱一句即成为引唱,合唱团随之呼应。仅是在那种深刻、又好像带有愁苦的情感中独白,男低音的形象才会令人印象如此之深。
上帝的羔羊就是耶稣,起首的《垂怜经》呼求基督的怜悯,《荣耀经》的第二段再次呼求,现在又一次呼求。主教导我们要常常祷告,不可灰心。《羔羊经》的开篇给人陷入愁苦之中的印象,但这样的时刻正是呼求怜悯的时刻。在独唱男低音之后,女低音与男高音独唱者开始呼求,并再次得到合唱部分的呼应,祷告祈求的氛围越发恳切。最终四位独唱家全部进入,又同合唱部分融汇在一起。《羔羊经》分为前后两个部分,众人全心投入祈求之中的时候,第一部分也临近尾声。作曲家以绝妙的手法完成两个部分之间的过渡,合唱呈现“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请赐予我们平安”,当女低音与男低音声部唱出后半句“请赐予我们平安”的时候,音乐转为活泼的小快板(Allegrettovivace,D大调)而进入第二部分。贝多芬在这里写下,“求主赐予我内心与外在的平安”。
在《B小调弥撒》的《羔羊经》里,巴赫分别以一首女低音咏叹调与一首合唱曲来祈求怜悯与平安。与之相比,《庄严弥撒》的《羔羊经》结构更为复杂,除了前后两部分的转换,作品的后半部分也是采用曲折的三段体写成。第一段中,众人向主求平安的时候,合唱弥漫着渴望与欣喜的情绪,女高音与男低音呈现二声部的赋格主题,接着不同声部的合唱如波涛般追逐,此起彼伏,独唱者也加入进来。我想作曲家是自己有所体会才有这样的写法。信徒向主求平安的时候实在应当欢喜快乐,因为主耶稣是那么愿意赐予我们平安,他在受难前明确地告诉门徒:“我留下平安给你们;我将我的平安赐给你们,我所赐的,不像世人所赐的;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也不要胆怯。”
我认为在《羔羊经》后半部分的三个段落,贝多芬是希望刻画基督徒在祈求平安的过程中经历的不同阶段。首先,信徒当然因为耶稣的话而欢喜快乐,然而,随着轻微的鼓声响起(进入后半部分的中段,很快的快板),弦乐画出了一小片阴云,随之而来的小号进行曲风格的曲调竟带入了战争的气氛。贝多芬指示女低音与男高音独唱者发出“焦躁的”呼求,接着其他独唱者也加入。
这样的场面有什么平安可言?的确,作曲家刻画出信徒生活中现实的一面:我们经常是在感到缺少安全感的时候,才祈求耶稣赐我们平安。基督徒活在现实世界中,无论内心,还是外在,都会遇到困难;我们必须遵循主的教导去克服这些困难,于是就有了争战。很多时候,基督徒的呼求正像此时的几位独唱家那样,并非充满喜乐,而是忧愁、焦躁不安的。然而,耶稣说了要赐平安,难道会不这么做吗?我们可以靠主来得胜,他应许做“随时的帮助”,并且在天父面前替众信徒祈求。他的祷告都要应验。
所以,我们很快就听到音乐中的喜乐恢复了,合唱团与独唱家们的祈求不再焦躁,而是有平安喜乐的力量涌出来。直至乐队奏出一个短小的带有颤音的动机,及一个从先前(第一段)的赋格主题中女高音的部分变化而来的动机,两个动机展开追逐,效果如同高奏凯歌。音乐进入第三段,急板,D大调。合唱部分再次进入时,是在铜管与定音鼓的欢呼中出现的。音乐刻画的并非人的胜利,而是靠基督得胜。贝多芬所要表达的是,当我们向主祈求平安的时候,不仅“平安”的结果是我们的福分,这个祈求的过程也是我们的福分。因为祷告是人与上帝建立真实的交通,是地与天的联结,人一定能够从中得利的。在《羔羊经》的尾声,众人依然在祈求主赐予平安,音乐则表现出,即便现在还未得到(或者说,没有完全得到),众人内心对于上帝的信心的眼睛也已经看到了。全曲在一片宽阔明朗的氛围中结束。
欣赏贝多芬的《庄严弥撒》可以说是一种持续性的震撼过程,我真的感谢上帝,让他创作出这样的作品,也让我能够听到它,并体会其中的美妙。作为《庄严弥撒》的参照物,巴赫的《B小调弥撒》我也同时在听,两部杰作的确有太多不同之处,但我深感它们的创作原则是相同的,那就是:将最好的献给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