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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是神赐予我们大海吗(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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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

“我可不相信有人能控制住你。”

“卡尔·尼尔森,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很可怕吗?”她依然在生气。

“不,只是我……我一直不知道,试图控制别人,究竟有什么意义。毕竟我们是人类,不是机器。而且你说得对,世界上不是仅仅有物质力量的,我们的想法与情感也可以改变现实。”

她托腮凝视着我,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

“我们换个地方吧。”她说。

几个小时之后,在艾丽卡的学生宿舍里,我惊讶地发现,原来女人的胸部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坚硬,而是比绸缎垫子还要柔软。她们的身体有那么多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曲线—这样的设计不会显得太不实用吗?至于女性器官本身,我唯一的想法是,皇家美术馆油画里的女性形象原来一直都在误导着年轻男孩。那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奇怪的部件,尽管它很有意思,但是它的外观似乎并不与功能相匹配。我想,如果是由我来设计的话,它一定会长得很不一样。不过,不管怎么说,艾丽卡都是一位相当负责的老师。那一夜中我所学到的知识,甚至要比我在大学度过的所有年头里学到的都多。

结束之后,她站在洗手盆前擦身,烛光在她肌肤上流淌。“你真美。”我说。我躺在她的单人**,凝视着她。

“卡尔,是你见过的女人不够多。”她回头瞥了我一眼,说道,“我魅力尚可,但还谈不上美。”

“我觉得你很美。”

“别对着我做梦了,你可是个严谨的科学家。”

“我不是科学家,我是个机械师。其实,硬要说的话,我不过只是个钟表匠罢了。”

她走近床边,用一只手轻抚我的脸颊,另一只手臂托着自己的胸部。

“我觉得你也挺漂亮的,而且你的嘴很甜。不过,你最好明白,我可不会做‘你的女人’。”

“我没想那么多。”

“那你最好也别多想。卡尔,现在的年代不同了。女人愿意和谁睡觉就和谁睡觉,她才不是某个男人的所有物。好了,你现在起来,我用这些垫子给你铺个地铺。我的床挤不下两个人。”

第二天清晨,她煮了茶。她的宿舍里只有一个苹果,没有任何其他食物,于是我们便一人吃了一半。我讲了个有关亚当和夏娃的蹩脚笑话,她隔着小桌子对我浅浅微笑。我忽然感到迷惑起来—当她用手背将一缕头发从额前拂开时,一种奇异的情感也随之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不太记得我们具体都说了些什么,但我在和她讲话的时候,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什么障碍。令我惊讶的是,她似乎是真心实意地对我研究的内容很感兴趣。她对我讲了她父母家的钟表,其中有一座钟是她的最爱,每到整点,钟面上就会有一只鸟弹出来报时。

“大概在很多年前,这座钟还会叫‘布谷’,但是里面的机械实在是太老了,所以现在它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就只有‘嘎!’,就像乌鸦一样。”她笑着说,“所有来我家的客人总会被它吓一跳。你要是能亲眼看到牧师当时的表情就好了!”

那一刻,我赫然发现,或许我真的可以爱上这个女人,深深地爱上她。但是就在我心中升起这个念头的同时,市政厅大钟也敲响了。八点到了,她必须走了。宿舍不允许客人整夜留宿,所以我还要先在这里多等一会儿,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去,装成像我刚刚才来一样。

“今天晚上,你想和我共进晚餐吗?”她一边穿上大衣一边问。

我竭尽全力不想显得过度兴奋,但是我失败了。

“六点钟,你能在顶针酒馆和我见面吗?我的厨艺不算好,但起码还可以凑合做出一顿饭。”

她离开之后,我稍微浏览了一下她的书架。那里摆放着不少哲学和政治学相关的书籍,作者我一个都不认识;还有一些民主联盟的宣传页和一个夹子,夹子里满是她的课堂笔记。她的笔记上有许多涂鸦,有小动物,还有人。看上去她的画工要比我好多了。笔记中间夹着一份草稿,正是她在辩论社活动上的演说词。草稿上有许多画掉的句子,其中一个被她删除的自然段是这样写的:

“贵族们永远不会主动放弃特权。按照自然规律,他们会尽可能地使自己这一社会阶层受益。因此,我们也要努力使自己受益才行。对于我们而言,最大的益处即是推翻奴役者,建立公正平等的社会—就算诉诸武力,也在所不惜。”

这些话太有煽动性了,甚至有些危险,难怪她最终决定把演讲稿改得收敛一些。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刺探她的私事一样,于是我迅速将所有东西放回原位,然后起身离开。我走出宿舍大门的时候,门卫对我投来审视的目光。

晚上六点整,我就已经在顶针酒馆等着了。然而,我眼睁睁地看着市政厅大钟的分针抵达了六点十五分,然后是六点半。艾丽卡一直没有出现。最终,我还是慢慢地走回了家,心中满是疑惑与苦涩的失望。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一直在寻找她,但是我找遍了整个大学,都不见她的踪迹。我在和认识她的人聊天时,曾试图不经意间提起她的名字,但是话题总是很快就终结了。有几次,我甚至发现自己不经意间走到了她的住处附近,像个多愁善感的诗人般凝视着她二楼寝室的窗口。但是她再未出现过。最后我告诉自己,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那样一个女人肯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会把时间耗在我身上。她从果决的性格到激进的思想都宛如惊涛,而我这艘小船却只适合在风平浪静的时候航行。

几个月后,我获得了荣誉毕业学位。我身上红色的学生长袍换成了黑色的学士长袍,但是我的社会地位并未因此而改变多少。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皇家钟表师助理—这个称号听上去远比这份工作实际的状态要高大。开始工作的头几个月里,我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各个部门的几百座时钟上弦。尽管我经常出入于皇宫与大臣们那些装潢华丽的办公室,也从来没有撞见过任何身居高位的人,更别提国王本人了。汉德拉森,真正的皇家钟表师,才是那个负责与高层沟通的人。他是个古里古怪的男人,矮小敦实,喜欢穿暗色的衣服,那副小圆框眼镜几乎是粘在他的鼻梁上的。他看上去好像总是在嘲笑我一样—估计他确实是在嘲笑我吧。每次他说出“尼尔森,我有个新活儿给你!”的时候,脸上都挂着一抹刻薄的、让我心生抵触的微笑。

皇宫与那些行政办公室令我大开眼界。那些宫室都宽敞极了,镶木地板打磨得光光亮亮,随处可见落地镜与水晶枝形吊灯。然而,到了冬天,那些房间就变得冷飕飕的,所以我很庆幸自己只需偶尔去那里工作。我注意到所有的工作人员,不管是在室内,还是室外,都戴着厚围巾。起初,我以为戴围巾是这里的某种特殊着装要求—后来我才逐渐发现,围巾不过是保暖的必需品。

老板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我的责任也越来越重。其中一份工作就是照管市政厅大钟,每一日,熟悉的钟声都会响彻全城。大钟是全城最精美的计时器之一,它矗立在一座高高的方塔顶端,一共有四面。我很自豪能够成为这座重要地标的负责人,但我同时也很快明白了,为何这份工作需要一位大学刚刚毕业的年轻钟表匠来做—市政厅方塔共有三百二十三级台阶,经过一日日的重复工作,我几乎已经把每一阶的样子都铭记于心。不过,塔尖的风景极其壮丽。站在那里,我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看到所有美轮美奂的宏伟建筑物。视线从海港边开始,掠过我家附近的社区小教堂尖顶,一直延伸到市中心的圆塔。皇家飞艇就悬停在那里。当时我还年轻,总会忍不住在心里想,我是何其有幸能够生在这座城市,得以亲自一睹它的繁荣与辉煌。

市政厅大钟的结构非常有趣,它是城中少数几座电钟之一。当然,说是电钟可能有点夸大了—它并不是纯粹用电驱动的,而是靠塔内两块悬在长长链条上的砝码。其中一块砝码会自然下降,牵动时钟内部的机械;一座不断喷迸火花、咝咝作响的发动机则会同时发力,将另一块砝码升到塔顶。之所以采取这样古怪的结构,是因为电能供应极不可靠。发动机所用的电源来自大风车—哥本堡规模最大的风车。大风车同时也负责为皇宫及行政办公室供电照明。只要有风,钟楼的发动机就会持续不断地将其中一块砝码运上塔顶,速度比下降的那一块稍快,再由它落下来,循环往复;然而,在没有风的日子里,上升的砝码就会停止运动。好在,另一块砝码依然会继续下降。这样,就算是暂时没有风,这座城市最显眼的大钟也会继续走动。但是,如果一连几天都没有风,就不得不借助人力,用摇杆手动将砝码运到塔顶。我不是危言耸听,这份工作可绝不轻松,就算是我这样一个年轻人做起来也有些吃力。

于是,当我终于被从钟楼调职、回去继续修理皇宫的钟表时,我也不禁松了一口气。皇家钟表匠的工房是一个由精美机械所堆砌而成的奇幻世界,只要是我们这个小小王国能搜罗来的工具和材料,在那里都应有尽有。对于抱持着我这样志向的人来说,工房简直就是天堂。工房里随处可见鸣响的钟表、航海经线仪和科学计时器、嵌在线条繁复的神话故事雕塑之上的钟、会奏乐的钟、附在能转的小风车上面的钟,以及那种每到准点报时就会有行礼的侍臣和跳舞的淑女悄然现身的钟。除此之外还有那些自动机械装置:八音盒、会歌唱的笼中鸟、巧夺天工的甲虫与动物、小玩具、游戏机,还有全由机械制成的布景摆件。每一件小物品都需要修缮和整理。有些是半通电的,如果你将它们和酸性电池连在一起,就会有灯光闪烁。这些小东西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其他远方国家领袖送给国王的礼物,它们的机械构造对我而言也同样陌生。有些时候,那些部件在我看来几乎是纯然不可理喻的:这个小零件的功能究竟是什么?弄明白了这个问题,又得考虑它为什么要用在这里。问题总是层出不穷。每件物品都有自己独特的病症和缺损,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物品,我总是得用最轻柔、最小心翼翼的手法,使尽全身解数,才能让它们重归健康,“说服”它们重新工作。我发现,我面对这种复杂机械装置时,似乎有种本能般的天赋—大概,这种能力和我面对人类时的左支右绌是相对的吧。或许,我本来真的可以在那个小小的工房里度过漫长而快乐的一生。但是,令我深深悔恨的事情发生了:有人注意到了我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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