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空之神(第4页)
“可真是称职的守卫呢。如果这些土著对我有什么坏心,那我现在早就死了。”
“陛下,您会惩罚他们吗?”
“惩罚有什么意义呢?只会让他们弃我而去。他们愿意跟着我一路来到这里,我已经该感激涕零了。”
他叹了口气。
“唉,我还是应该稍微惩罚他们一下,否则我的手下就该觉得我软弱可欺了。就送进禁闭室关几天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丢下了那几个醉汉,向着泊船的沙滩走去。天空已经暗了下来,暮色四合,我们沿着来时的崎岖林间小径缓步而行。
“陛下,”我问,“刚才您说‘剩下的那些兄弟,可该怎么办呢’……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国王也好酋长也好,总不会只生一个孩子,对吧?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有一位男性继承人,但是以防他意外死去,最好再多生一位备用。我就是那个备用的弟弟。不过,兄弟之间互相竞争,为了抢夺王座而反目,也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经常会有王室中的长子遭到刺杀或是在事故中丧命。我的亲哥哥,雷吉纳德,在我六岁那年死在了和北地王国的战争中。或许大臣之中有人认为他不适合做国王,才故意安排把他遣往前线的。我不知道。”
我想到了乔纳斯,在乔纳斯心中,我们莫非也是互相竞争的关系?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可是我也知道,有很多很多事情我都未曾注意过,直到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还有一些国王始终没有子嗣,或者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国王继续说道,“因此,他们要么册立女王—虽然历史上曾有过好几位杰出的女王,但在很多人心中,女王依旧是不合适的—要么从旁支中拉来某个表兄弟册封。巨石上刻的图案故意把权力的传承描述得简单直接、不容置疑,可事实却远远要复杂得多。”
“是啊,听上去确实很复杂。”
“要我说,这不只是复杂,而是荒谬。这样的政治体系十分落后,甚至堪称野蛮。但是,尼尔森,你得明白:这才是人心所向。自古以来,我们就笃信血缘传承的力量。正因如此,所有人都爱跟我说,我和我父亲一模一样。不,我和我父亲除了鼻子的形状之外,一切都截然不同。就算他们从街上随便带一个流浪的孤儿回来,把他抚养长大,然后让他继承王位,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但是人民不会甘心,人民一厢情愿地相信,我从我的先祖身上继承了某种流淌在血缘里的魔法力量,让我配得上做他们的统治者。这件事,无论是我还是任何其他人,都无法反抗。”
我们停下脚步,观察了一下所处的位置。我们走到了一座小山丘的顶端,船队林立的桅杆就在不远处。在我心里,我不得不承认,国王刚刚那些离经叛道、批评国家政治体系的话,让我略感不适。
“您的父亲是个非常受人爱戴的国王。”我大着胆子说。
“是的,他是个比我强得多的国王。不,你先别急着反驳我—我说的是实话。我父亲绝不可能像我一样,落到连王座都失去的境地。他是个简简单单的人,循规蹈矩,听从大臣们的建议,遵守法律,勇敢开战,也严格地下达着一道道阻止我们回溯历史的禁令。然而我不一样,我有着旺盛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万物背后的原理,我想学习科学,学习历史,学习有关这个世界的一切,我想寻找改革创新的余地。正是这些特质,让我成了知识的信徒—也成了他们口中的异端。我付出的代价,是我的一整个王国。”
“陛下,您的王国依然是您的。我相信人民一定是忠诚于您的。”
“就算是吧。怎么说呢,有一件事情是德·马提尼斯一伙人始终没有搞懂的:他们身上并没有流淌着王室的血。他们当然可以夸夸其谈,大言不惭地说这都是为了人民的利益,但人民心里清楚,德·马提尼斯并不是正统的国王。我的血缘是我最后的王牌,在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一定会打出这张牌的。”
“可是陛下,您觉得您会赢吗?”这个问题未免太过僭越,但我不得不问。
国王顿了顿。
“我不知道,尼尔森,”最终,他开口说道,“如果是一场硬碰硬的战争,那我必输无疑。但是,想要赢得一场战争,不一定需要靠武力。”
“这么说,您有计划了。”我微笑道。
“我只有计划的大概雏形,还差得远呢。而且,这个计划的成功率太低了,我带着这些追随我的人一路走到这里时,甚至会感到愧疚。因为,事实是这样的—我们当中,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切结束后安全返家,有些人会死在路上,或许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路上。但我是国王,因此我必须带领所有人前进。我们生来即被安排好了角色,我们别无选择。你同意吗?”
“我只能说,我很庆幸我生来是个钟表匠,而不是国王。”
国王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下斜坡的时候,他走在我前面。我注意到他的裤脚溅上了不少泥点,衣服也撕破了。国王一贯注意自己的形象,会这样狼狈地出现在人前,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我们离开哥本堡不过一个星期而已,就已经不得不抛弃过往的那些文绉绉的贵族做派。而我们前面的路还有很长,充满艰险。想到这里,我便不禁感到灰心担忧。
次日黎明,沙滩上挤满了人。足有几百个艾尔戴部落的村民前来为我们送行,男人、女人和儿童都来了。我们参观过的那个小村庄显然容纳不下这么多的人,因此我猜想,一定已经有人把消息带到了其他的森林部族—所有人都想来为天空之神的化身送行。作为送别的礼物,他们宰杀了许多头猪和山羊,还有鹿。我们的厨子忙着把这些新鲜的肉都腌在盐桶里,以便在旅途中随时拿出来吃。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天乃至几个星期里,我们的伙食都有了保障。而我们留给艾尔戴人的回礼,是我昨夜对国王所建议的—我亲手制作的“芙蕾雅”模型。我有些舍不得与这个模型分别,但我知道,这里的人一定会好好珍惜它的,或许会珍藏好几年,乃至好几十年。
天色灰暗,云层堆叠。当我们为国王支起告别演讲的临时讲台时,天空中甚至还飘起了细雨。舵手确认了今日的风和浪都适合航行,国王便登上讲台,开始了告别演讲。拉格纳酋长就站在他身边。尽管国王身材算不上魁梧,可是在白貂毛皮长袍的衬托之下,他显得气度不凡,高贵至极。令我最惊讶的是,他甚至戴着一顶王冠—认识他这么久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戴王冠。我甚至不知道飞艇上还存着这样的东西。
国王用古哥本语郑重感谢了酋长和村民们的款待,并承诺很快就会回到艾尔戴,与他们重逢。(“希望不要起西风,”约翰逊在我身后喃喃道,“否则,我们起航之后,就真的要‘很快’回到这里了。”)国王还说,在不久的将来,预言终将实现,北地人对森林的侵略也将永远画上句号。这次再没有人喝彩—我猜想,对于艾尔戴人来说,这一刻的意义太过重大,令他们只能保持沉默。尽管国王小心翼翼地避免被人所膜拜,还是有不少人心中笃信,他就是天空之神派来拯救他们的救世主。有些人眼中甚至饱含泪水。
接下来,国王转向自己的手下,换成了盎格里语继续发言。
“哥本堡的战士们!你们眼前所见,是一位失去了王国的国王,一位没有王座可坐的统治者。然而你们眼前所见,也同时是一个心怀骄傲的普通人,我因有你们在身边而骄傲。你们是这片土地上最骁勇的战士,北境所有的王国加起来,也没有哪怕一个人能比你们更勇敢、更强壮。你们义无反顾地跟随着我,踏上了未知而危险的旅途,深入敌人的领土,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一切,都因为你们是哥本堡最忠诚的子民,也因为我—你们的国王—提出了这个邀请。我为你们而骄傲。”
“我不愿对你们撒谎。前面的路危机重重,荆棘遍布,我们根本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我们将遇见无数危险困境,命悬一线,也将经历绝望与黑暗。但我同时也要向你们保证,这次旅程将会是你们一生中最盛大的冒险。你们有一天会对着自己的孙子孙女说起这个故事,说起你们是如何拿出十二分的勇气跟随国王前往极北之地,不惧艰险,至死力战,不离不弃。如今龟缩在哥本堡的人,将会因为自己没能拿出同等的勇气来加入这场冒险而感到羞愧不已。现在,让我们一起前行吧,我向你们保证,从此日起,我将与你们并肩战斗,直至我咽下最后一口气,直至伟大的哥本堡王国再度回到我们的手中!”
士兵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我心想,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国王才真正展露出了锋芒。或许有些时候连他都无法相信自己,但我却一直会相信他。他是我的国王,我愿意为他舍生忘死。
国王将“芙蕾雅”模型交给了拉格纳酋长,两人紧紧拥抱。然后,在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中,国王爬上梯子,登上了飞艇。我们跟着国王,也一个接一个地返回了自己的岗位。没过多久,“芙蕾雅”便在发条引擎的助推下缓缓上升,离开了沙滩,向着大海的方向飞去。这是第一次,我们不需要再和“阿里阿德涅”拴在一起了,因此国王故意命令驾驶员让飞艇飞得越高越好,一直没入云端。国王是个表演家,他总是知道什么样的演出才最亮眼、最震撼。在艾尔戴人的眼中,这一幕或许便宛如神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