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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山谷里洗净了手,山谷里很静,静得听得到自己走在沙石路上的回音,我往回走着,可那小金貂就跟了上来,伏在我的脚前,拦住我的去路,我蹲下来,它便跳到我的臂弯上,依旧只是低低的呜呜叫着。
我想,它定是认下了我这个新的主人。
也许因为公孙度一直活在我的心底、一直活在我的脑海里,也许我的身上,有公孙度残留下的气息。
我依旧带着它回了小木屋,可我没想到,那一间小小的木屋里,竟然背对着我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身躯,一件极其普通的灰色袍子裹着他的身躯,他的背影就那么淡然的嵌进夕阳最后一缕阳光投射在墙面上的阴影里,那阴影晃动着,那背影瞬间便平添了一抹无法言状的孤单。
是安国侯,那花白的头发,我认得出来。
“爹,”我轻唤了一声,便如刺哽了喉。
父亲转过了身子来,缓缓地站了起来,我这才发现,父亲是真的老了,面色较那一晚最后的相见,足足老了十岁,可掰指数来,不过才不足两个月的光景而已。
“孩子,我来带度儿回家,”父亲的声音带着沙哑,我想,他定是哭过的,公孙氏到了他这一脉,长子不及成年便捐躯战场,唯一的嫡子,却又意外殒命映月谷,他这一生,做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想,我就是个不详之人。
我发现我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数不尽的灾难,我的出现,累及了太多人的性命,甚至摧毁了整个养我育我长大的公孙府。
“对不起,爹,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我哽咽着,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了肩上。
“这不怨你,倘若不是你,爹这把老骨头早就陪你娘死在牢狱里了,爹一生罪孽深重,也幸好当年救下了你,才得以抵过,得以苟活。”
我这才知道,母亲在牢狱里不堪羞辱,在夜里取下了裙带,悬梁自尽了。
我掩面痛哭着,我发誓有生之年,我要将金沧月的那颗心剜出来,看一看他的心究竟是什么颜色。
“其实爹早就知道你大姊才是真正的金氏族人,你母亲说生产的时候,稳婆接生时还念叨了一句,说恭喜将军夫人,将军有后了,瞧这哭得声音多亮啊。可一觉醒来,身边的襁褓里却包着个女婴,而那名接生的稳婆也去向不明。”
“这些年,我们将你大姊当公主般供养着,可她偏偏不爱红妆爱武妆,爹也就顺了她的心愿,让她如愿以偿。其实爹后来四下里寻过那一晚所有在凤仪殿偏殿服伺的所有宫人,可却发现所有的宫人都死于非命,于是爹便也猜到了,这一切究竟是何人所为。”
“只是爹心疼沧月这孩子,久在深宫,又长于妇人之手,爹第一日上任太子太傅,听他毕恭毕敬、清持有度地唤着太傅两个字时,心底也在痛。爹只怪自己无能,不能将所有的道理都教授予他。后来有了度儿,度儿又当了他的陪读,我便期盼着,这两兄弟能和睦相处,以后长大了各为君臣,也能成就一番西凉的未来,可惜,度儿不喜功名,厌恶朝堂的虚伪。”
“救下你,纯属意外,当年时值隆冬,瑾帝亲自领军讨伐北穆,北穆内乱,皇子穆肃上演了逼宫,当庭刺死了自己的兄长,自己登临了皇位,并撕毁了与西凉的种种友邦协议,那一天正逢短兵相接的混战,双方血流成河,可尚不及收兵,便接到了宫里传出的消息,安置北穆已故君主穆桓公临死相托的李夫人的凤藻宫走了水,火势借风汹涌,整座宫殿已然损毁。”
“圣上便将战场上的指挥大权交付给了爹,自己一路回了西凉,那一战西凉的八万人马,大败北穆十五万将士。战争结束时,整个战场遍地是残缺的尸体,西凉的八万好儿郎,也折损了一半,这其间,便包括莫氏的当家族主,莫恒远的父亲,其实当时那一只毒箭是朝爹射来爹的,他策马向前,替我生生挡了。”
父亲顿了顿,转头拭了拭眼角,接着说道,“我军最终将穆肃围困在他的宫殿里,我便连夜启程回西凉以求旨意,便在那苍水河边上,遇到了逃出宫廷的李夫人,她伤痕累累,曾经引以为傲、令两个皇子都一见倾心的一头如乌云般的秀发被火烧得所剩无几,甚至于面容也留下巴掌大的伤口,如果不是她的眼睛,和你一样的眼睛,我几乎认不出来。”
“她倒在一株树下,刚刚产下了一名女婴,冰天雪地里,那女婴冻得全身发紫,她就紧紧地将那名女婴搂在怀里,裹在自己早已被火浇得破败不堪的衣袍里,用自己的身躯给女婴抵抗着寒风的倾袭。”
“我找到了一家农舍,我将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取了出来,求农家好好照顾她,可她却反过来求我收留她的孩儿,她说她只有一个要求,给孩子一个新的身份……楚楚,我想你也应该猜到了,那个女婴就是你。恰好你母亲也就在那几日诞产,我便偷梁换柱,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换下了你。”
“换下来的孩子,你连夜送了出去,送到了云台山巅的孤月寺?”我顺着父亲的话说了下去,所有的过往,我仿佛都清楚了,我也都猜到了。
父亲诧异了片刻,终嘲讽地笑了笑,“我托付给了无痕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