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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香阁隐没在一片金色的林子深处,落日的余晖洒下最后一缕不甚灿烂的光芒,仿佛给整个庭院渡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纱金晕,有宫人屏声静气地开了门,便有沁心的佛香香气扑鼻而来,满满一个院落植着翠竹,细细碎碎的和风摇曳。
我禀声静气地进了殿,便瞧见姨母正坐于上首,聆听着三两御医汇报着太后的病情,什么“心悸气短”、“通身乏力”、“脉象虚浮”……我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廊下,身后紧跟着的碧痕托着那厚厚的数本《涅盘经》手抄本。
待御医们絮絮叨叨讲完,姨母又冷着脸斥责几名宫人照顾不力,偷懒懈怠后,我方在碧痕的小声提醒下进了殿,提了裙盈盈地一拜。
姨母依旧冷着脸,抬手示意一众的御医宫人们退下,方抬眼瞧着我,“太子妃来的可真是时候,方才太后她老人家还问着太子,说太子妃怎么不曾一起前来,可巧你就来了。”
我一时语塞,来佛香阁前,我故意在浴桶里泡了许久,等着水凉,盼着风起,更是数次让青萝将那窗户打开透气,只盼着那略寒的夜风提前来,穿堂而过,我也就可以偶感风寒而躲过这一劫,可偏偏,事与愿违!
倒是碧痕机警,托了那厚重的手抄经文膝行上前,“回禀皇后娘娘,太子妃这几日一直在抄录经文,今日午方抄录完最后一册,等着墨迹干透,才耽误了半刻钟,还请皇后娘娘见谅。”
姨母扬了扬下颌,便有宫人上前取走了一册,双手呈了上去,姨母翘着大红的蔻丹指甲翻了翻,又掀了掀眼眸瞟了我一眼,从鼻腔里挤出一句话来,“那辛苦太子妃了,起身进殿瞧过太后,便去佛堂诵读经文吧,给太后她老人家祈祈福,祝祝祷。”
我应着,有宫人无声地上前来扶了我起身,替我打起了帘子,绕过一道八面的玉石屏风,穿过两道帷幔,宫人便在门廊下停了下来,我听到金沧月的声音隐隐地传了出来,“孙儿不辛苦,皇祖母身子不舒服,孙儿理应陪在身边尽尽孝道,孙儿这几天哪都不去,就在皇祖母这儿呆着。”
我怔了怔,金沧月的声音与平日里不同,他竟然在撒娇?
我在帷幔前停了停,终咬了咬牙,伸手拨开最后一道帷幔,低着手走了进来,伏地便拜,“公孙楚给太后请安,祝太后身体早日安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言毕抬眼瞟去,方发现瑾帝也在,就坐在床头,轻吹着手上的一盏汤药。
不过是数日不见,瑾帝仿若憔悴了许多,瞅了我一眼,便示意金沧月扶了我起来,我正忌惮着金沧月,不待他从床榻上起身,便自己爬着站了起来,顺手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埃。
这本是我一惯的行为习惯,就好比我吃完了葡萄,手上沾染的粘乎乎的水渍总要涂抹在公孙度的衣袖上一样,可我忘了这是在宫里,且是在太后她老人家的佛香阁里,别说地上,就连门口供奉的佛龛都要比我的衣裙干净个数百倍。
于是,我看到了瑾帝不解的眼神。我本已忐忑的心,便是越发的忐忑不安了。
“年轻就是好,说爬起来就爬起来了,哀家老了,想上柱香都抬不起胳膊来,”太后在床榻上笑道,化解了我的尴尬。
“是公孙楚愚钝,太后若要上柱香,公孙楚愿意带劳,”我思虑着,拼凑着我心中的一片感激之情。
“好孩子,”太后赞叹了一声,便猛烈地咳嗽着,瞬时,姨母从外间疾步进来,一脸的焦虑,“将将不是好些了?怎地又咳得如此厉害?养着这群御医有何用!”
我往边上闪了闪身,瞧着姨母上前接过瑾帝手中的药盏,舀起一勺,轻轻地试了试温度,一脸的孝顺至极,“母后,药热好了该及时服下才是。”
我瞅见太后微微合上了眼睛,费力地摆了摆了手,面上,似有极不耐烦之意。姨母发髻上别着一枝金灿灿的凤凰步摇,坠着的流苏彼此便反复随着头的转动碰撞着,叮当作响。
换作是我静卧于榻上,被她人如此扰了静休,也会如此不耐,更会大闹了一场方作罢休,我在一侧低低地长叹了一声,觉得太后老人家甚是可怜。
我不禁抬眼偷偷地向榻上的太后瞄去,却不料抬眼便瞅见到瑾帝正捂了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我微微一怔,脑海里便是陡然跳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来,“那冰蚕雪魄无色无味,即便是大剂量地掺进饮食里,也不会轻易被银器测探出来,可是若是剂量一大,肺腑会极速衰竭,会引起咳疾与呼吸困难……”
我是被无数的宫人和御医们的瞬间涌入而挤出太后的寝殿的,甚至于金沧月情急之下想将我拉至身后,也因人多而未能如愿。自我入宫以来,我尚从不曾见过如此混乱的场面,宫人来来回回地端着药汤、茶水、薄粥,御医们压低着声音讨论着病情,反复争执着辩论着、引经据典,即便是声音已然压得极低极低,可那片乱哄哄嘈杂杂的声音,却依旧不停地挤进耳朵里。
我被碧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人群里拉到了回廊下的一个角落里,没有姨母的旨意,我甚至不能离去,却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前往佛堂里诵读经文去,我就那么无依地坐在小小的角落里,看着廊下人来人往,看着夕阳一寸寸地落下去,看着黑夜来临,晚风拂过廊下的一小片竹林。
四周的宫灯渐渐燃起,照得整个院落亮如白昼,我看着宫侍医士们匆匆而过,看着他们灰蓝的袍子如流星般闪过眼角,却陡然瞅见了一片绣着兰芝草的衣角,不过是一瞬间,那片衣角便融入了那来来往往的人流里,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再也找寻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