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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采月,佯扮成泥人坊送锦盒的小婢子混进了北穆王宫,从宫门口一路往上延伸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玉台阶,拾阶而上,便是王城的主殿城门,站在城门口,脚下是一层层淹没在夜色中的玉阶,背后则是北穆这个崇尚奢华的国度那巍峨的宫殿高墙。
隔着那开始泛绿的树梢,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城门外的景物,也能放眼远眺宫门外的建筑,采月在身后小声地呼唤着我,我回过头去,随了她沿着墙角去了穆九凤的宫殿。
在我的想象里,穆九凤的寝宫应该是奢华无比的,可当转过迂回的长廊,呈现在面前的,虽然依旧红墙绿瓦,可门楣之上,却是挂着素白的宫灯,宫灯照耀着廊檐下几个斗大的字,“绝情庵”。
我微微惊愕,止了脚,逢上采月的目光。
“公主的成人礼,公孙公子没来,公主当庭大闹,甚至将几名奉命前来求亲的官家子弟拿马鞭都驱赶了出去,然后哭着将自己关进了寝宫里,后来,便传来西凉太子妃在边界坠崖的消息,只有澜王爷只身前来,公主派了人出宫打探消息,回来后,说是公孙公子殁了,已然在公孙氏的墓园下了葬,于是公主连夜便将自己的寝宫拆得七零八落,逼得君上不得不按她的意愿,修葺成了这样一座姑子庵。”
采月的声音渐低了下去,却又陡然间拔高了两分,“太子妃,求你劝劝公主,公主已经被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我抽出被采月紧紧攥在手心的衣袖,“采月,我已经不是什么太子妃了,你也知道的,西凉的太子妃,已经在前来朝贺的路上,落崖死了。”
许是我话语中的一抹冷意和刻意地疏离惊着了她,采月后退了一步,怔怔地看着我,“公孙郡主,奴婢不懂事,郡主莫怪,可是,郡主好歹是公孙公子的亲人,公主见了,一定是欢喜的。”
我便在主殿里见到了穆九凤,披散着一头长发,跪坐在一面蒲团之上,向主殿正墙上供奉着一尊玉佛像敬着香,那香气萦绕在她的头顶上,笼罩着她早已失去了光泽的枯黄头发。
“穆公主,”我叫着她,她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一侧的采月轻轻地将泥人盒子放在她的蒲团边上,看了我一眼,便掩面低泣着。
“穆九凤,”我再次站在她的身后,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如死灰般的脸庞,眼角的戾气不再,面上的骄纵再不见,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骄傲狂妄的公主,已然变成了眼前这般等死的模样。
我也曾经日日礼佛敬香,甚至于亲手抄录着像城砖那般厚的经书,亲手焚去,以渡佛缘,求得那么一丝丝佛的怜悯与宽爱,可到最终,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家园,失去了想驰骋的自由,被迫流落他乡。
我便知道了,求人不如求已,求佛,亦不如求已。
“穆九凤你起来!”我嘲讽般地笑着,“你以为这样有用吗?你就是念叨一万遍,佛也不会将他再送回来!”
蒲团上的人身形微微动了动,半晌,方艰难地转过头来看着我,那是一双如千年枯井般的眼睛,干涩的、没有神采的、甚至于,已然死气沉沉的眼睛。
“三妹妹?三妹妹是你吗?你怎么才来?”她呢喃着,声音沙哑。
我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带着怜悯。
“三妹妹,你怎么不早点来?他们都说你落崖了,你不相信,他们还说公孙度也去了,我也不相信,可他们来回了他坟上的白幡,三妹妹,他答应过我的,他怎么能说话不算话?我都已经说过不要当什么公主了,我不要住在这冷冰冰的宫里,我要跟他在一起,哪怕是很小的一间茅屋,我与心甘情愿,可他怎么就不要我了?怎么就不要我了?他躲我也就算了,躲到宫里、躲到店铺里,躲到再远,我都能找到他,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只要他还活着。可他怎么就躲到了地底下,躲到了地底下……”
穆九凤陡然间趴在了地上,大声地哭闹着,可她的手却将那些盒子一一地打开,将那些小泥人一一地搂在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我从不曾见过这般哀伤的穆九凤,在我的记忆里,即便是她再颓然,也不曾像眼前这般地痛哭流涕,我便知道了,她的心里,是只有公孙度的。
采月听见了哭声,又折身跑了回来,一边哭着一边安慰着穆九凤,最后主仆两人就在那佛前,抱头痛哭。
我想任何人都不免会动容,可我却没有,许是我最近里见惯了生离死别,许是对于死亡,于我已是毫无意义,我现在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报仇。
我突然发现这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我的错,倘若我不进宫,倘若我不以太子妃的身份走进金沧月,倘若我不曾踏足过那西凉的皇宫,我便不会经历后来的种种。
我不会无意间知道了太多的秘密,而卷进姨母的设计里,我先后失去了从小陪我长大的青萝、失去了连翘、失去了红药、阿九、甚至是碧桃、云喜,最后,是呵护我十多年的我的母亲、我的二姊,和我的公孙度;而我的身上,处处是伤,我的双膝一度红肿不能行走、我落下万丈深渊被树枝穿透整个肩膀,我甚至差点被冻死在雪夜的茅屋里,甚至于被那把玄铁的短刀生生刺破了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