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虞姬篇(第3页)
一夜浅眠,睡梦中依旧刀光剑影,我在无数支白羽箭穿心而过的时候惊醒,惊坐起,浑身湿透,而窗外,天色只是微微泛白。
族里效力于军中的两名兄长被我派婢子请来时,依旧是睡眼惺忪,我裹着大氅握着铜炭手炉立在厅堂中间,冷着脸看着他们。
“虞姬,你也不瞅瞅是什么时辰,就把我等召来,昨夜里值守,快卯时才将将歇下,这会子被窝还没捂暖和呢,”四堂兄打着哈欠,摇晃着身体就挪到了炭炉边上,蹲下身来毫无男儿气概地缩着身子取着暖。
“虞姬,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长兄瞥了眼四堂兄,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再抬眼看向我。
我点了点头,试探着问道,“兄长,我需要知道玉姬的情形,你可有胆,前往刘邦守护下的咸阳郡走一趟?”
兄长很明显地怔了怔神,尚不及开口说话,四堂兄已然惊得从炭炉边上站了起来,压低着声音叫嚷着,“玉姬?你管她做什么?!族长可是说的再清楚明白不过了,我们姜氏养育了她十多年,也算是仁至义尽,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她贵为国母时,我等不求她一丝一毫的赏赐,她若落难,我等也不必施舍一分半点的仁慈。现如今,虞姬你明明知晓那咸阳郡已落入贼人刘邦之手,这会却还想着让我哥俩白白送命去不成?”
我静默不语,只是那眼角瞟了眼长兄。
兄长低叹一声,上前拍了拍四堂兄的肩膀,和颜悦色道,“四弟,虞姬的意思,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多问问她的意思,你不是累了么,先回帐歇着去吧。”
四堂兄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终转身掀起风雪帘子离去,而目送着四堂兄的兄长也转过头来看向我,“虞姬,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恍了恍神,就那么一瞬间,千万种思绪从心底层层泛起,我自嘲的笑笑,带着声叹息在榻上缓缓坐了下来,“兄长,如果我要你去杀了她呢?这兵荒马乱的,死于非命的人多了去了。”
“什么?”兄长隐隐一惊,环顾了四周一眼,瞪大着眼睛看着我,“虞姬,虽然母亲素来不喜欢她,可她也毕竟与你我同出一脉,更何况族中众姐妹,你与她是最为脾性相投的,就算如今彼此立场不同,可是……”
“兄长,我开玩笑的,”我打断了兄长的话,云淡风轻地淡然一笑,“她被迫降于刘邦,我想知道她的境况如何?如同你说,我们毕竟同出一脉。成王败寇,问鼎天下,素来是你们男人们的事情,何苦把她一介弱女子给牵连了进去。她曾经派孟神医救过项郎的命,我不能恩将仇报。”
兄长在厅堂里徘徊了片刻,止住脚步问我,“那要怎么做呢?我混进咸阳郡去把她带回来?还是……若是刘邦只是将他们关押一处还好办,可若是将他们一应人等投入了死牢,或者是玉姬根本就不肯随我等回来,那又要如何?……虞姬,你是最了解玉姬的,她虽然平日里言语不多,可却是个一旦拿定了主意,就绝不会反悔的主儿。”
窗外风起,吹得茜碧的窗纱呼呼作响,我静默了片刻,想起之前玉姬的种种,终叹息一回,“她若不肯,就随了她吧。”
兄长看了我一眼,似是欲言又止,终返身离去。
风雪帘再一次被高高掀起,又再一次被重重落下,猛然间灌进来的风,带着夜露的寒湿之气,就全然扑在了我的脸上,冷,可心底,更冷。
我起身去了内室,床榻之上他的呼吸声深重绵长,我站在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依旧眉心紧蹙,置于被褥外的手紧握成拳,隐隐的发着抖,他仿佛呢喃着什么,面部扭曲着,兀地整个身躯摇晃着,模糊不清的哑声喊了句,“杀啊!”
……
他似乎又陷进了自己的梦境里,许是梦里又回到了杀伐征战的沙场,梦境里战火纷飞、铁马嘶鸣、硝烟血腥弥漫、流箭刀剑横飞,我在心底叹息一回,俯身推了推他,以免梦魇伤神,可再一眨眼间,我的手腕便被他紧紧抓在了手心里,他手臂强劲有力的力道,已然握得我生疼,我挣脱着,他却陡然间松了手,而我也几欲往后踉跄着摔倒在地,堪堪扶了榻沿方稳住了身子,一个名字已从他喉间轻轻吐出,带着无尽的柔情,与怜惜。
“玉姬。”
兄长五日后方归,带着一身马蹄溅飞起的泥泞,进帐便一屁股坐在地席上,抓起茶盘上的水瓮,仰脖一口饮尽,拿衣袖拭了拭嘴角,方喘息停息后开口问道,“妹夫呢?”
我微微转头瞥了眼里间,再次提壶给水瓮斟上茶水,回道,“一直昏睡着。”
“病得还真不是时候,”兄长哑着声音嘀咕了一句,“那刘邦不知又做了什么,许诺了什么,咸阳百姓竟然都对他们夹道相迎。”
我不言语,只是默默的喝着茶。
“虞姬,大夫怎么说?妹夫这旧疾总归是不会立即要了命去的,他若再不好起来主事,大家伙儿的满腔热血可就要凉透了啊!明明是我等征战有功,怎么平白无故地就让他刘邦那小人占了先机?”
我依旧不言语,在软榻上缓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虞姬,你确定妹夫这几日没醒来过?”兄长见我心思全然不在他的言语上,微微压低了声音,往前倾了倾身子,略带狐疑和猜测地看着我,“你猜我在咸阳郡找玉姬的时候,还不小心见到谁了?”
我依旧不言语,只是抬起脸来,拿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九泽,”兄长吐出一个名字来,拿眼光瞥了眼我身后内室的帐门,依旧压低着声音,“我见到玉姬了,他们投降后,那军中一名叫樊哙的莽夫曾提议杀死子婴一干人等,但刘邦不知怎么想的没有同意,而是把他交给随行的一名副将吏员看管着,那副将又好贪几盏杯中之物,咸阳郡一连几日天寒地冻,风雪交加,他便偶尔贪多几杯,大醉了不经事,我也就瞅准机会见到玉姬了,不过……正如你我所料,她不肯随我回来。”
我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问道,“九泽?你说你在咸阳城见到了九泽……?”
兄长迟疑了下,犹豫着,却又是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应该不会认错,他在明处我在暗处,可是妹夫派了他去做什么?听说子婴降后将玉玺国书什么的也都交给了刘邦,若是商谈这些物件的归属分配,军中再怎么也轮不到让他去吧。”
“兄长定是一时紧张认错人了,九泽这几日可是一直在军中,每日都会来探视将军的病情,”我再一次打断了兄长的话,而且,我撒了谎。
兄长半信半疑的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刘邦还算厚道,尚不层苛待过他们,他们连同几名婢子寺人住在一间还算宽敞的院子里,只不过不能出门走动,里里外外看管的人不少,可估算着,想着他们也都是残兵败将,除了子婴其余人等也都手无缚鸡之力,故而都不甚在意,看管得也不甚严。兴许刘邦也特意交待过,我看玉姬似乎也挺能适应的,日日取了笔墨,不是写字就是作画,仿佛置身世外般,可若真想要置身事外,随我悄悄混出咸阳郡不就结了?”
“她可有说什么?”我将声音低了低。
“能说什么,无非是劝我早些离开咸阳郡,说这些时日内城外城都不甚安全,还说她不想连累整个姜氏,说,说只当姜氏一门没有她这个女儿,”兄长轻轻摇了摇头,“虞姬,这幸好当初父亲将她代嫁了过去,否则……”
“住嘴!”我压低着声音喝止道,那是我心中永远的一抹痛,我又怎能容忍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当着我的面提起。
兄长讶了讶神,不过很快便将这抹讶然收敛了回去,一脸讪讪地起身微微施了礼,便告辞而去。
炭炉里依旧燃着我最爱的泽兰香草,香气馥郁柔和,可我却突然厌倦了,我唤了婢子进来,冷着脸吩咐着将炭炉里的香草香灰连同暖炭全部扔掉,再得新烧了新的端进来,那婢子忐忑不安地偷偷打量了我一眼,终小心翼翼的端了炭盒出去,轻掩了帐门。
我闭上眼去,我猜测着九泽定是奉了项郎的命令前往咸阳郡的,目的兴许与我的一样,可我为什么要救她于水火之中,我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曾去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