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色02(第5页)
那家仆瞅了眼姜玉姬,惴惴不安地垂下了头去,低低的回复着,“董大哥还说,将军身边有一名女子,相貌与公孙夫人有几分相似。”
姜玉姬瞥了子婴一眼,见他微微蹙着眉,淡然一笑,“这天底下长得相似的人多了去了,兴许是穿了一样颜色的衣裳,又梳了一样形状的发髻,故而看着有几分相似。”
“成睿,回去告诉你大哥,务必谨慎行事,凡事多思量几分,切莫自作主张,那新主子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子婴上前一步,再次打发了那家仆离去。
“玉姬瞧着,殿下也不是省油的灯,”姜玉姬见那家仆离去,从子婴手掌里将手抽出来,笑道,“那笔墨阁的掌柜一听闻订购的墨石要送到殿下府上,怎么都不肯收下订购银子,说往年里府里有人订购了东西,结果送过来时百般挑拣,真叫一个鸡蛋里挑骨头。”
子婴微微“哦”了一声,似是冥思苦想了一会,方恍然大悟道,“似乎有那么一回,可那一天不凑巧,宫里那位派了人来,就在花厅坐着喝茶,本殿若是做出大方通融,体恤民众的模样,让金殿里那位知晓了,脸往哪里搁?”
朝廷运往北地驻兵的上千石粮草被劫的消息传到子婴耳中时,已是数日后,蒙云兴高采烈地讲着朝廷押解侍卫如何溃不成军,金殿上的那位如何暴跳如雷,却被子婴停了手中的笔,从一册竹简中抬起头来,冷冷地问了句,“董越说的那名和夫人长得相像的女子,可有去查过了?可有眉目了?”
蒙云生生住了嘴。
“在外人看来,本殿应当和皇叔一样痛心疾首、百般惋惜才行,可你瞧瞧你自己,哪有半点忧思的模样?”子婴摇头叹息了一回,“明日本殿需进宫一趟,你在府上留心些。”
翌日风起,子婴依旧在正殿曲台宫的台阶下外候了良久,方有寺人匆匆来回,言羽阳宫的莲夫人晨起时喝了一盏梅嫔侍奉的安胎药,结果一个时辰不到就滑了胎,眼下整个羽阳宫乃至后宫都大乱着,圣上无暇接见云云。
子婴佯装痛心疾首地“哦”了一声,一本正经地应对着,“烦请转告皇叔,粮草被劫,本殿也是忧心忡忡,恰逢田庄里刚刚收了百石粟米,若是皇叔不嫌弃少,本殿明日便将粟米派人运至宫中。”
可当子婴刚刚离宫,将将踏出宫门外时,又有寺人跑得气喘吁吁来报,传达口谕,言羽阳宫莲夫人豢养的小猕猴近几日茶不思饭不想,奉圣上旨意,请公孙殿下前往羽阳宫,察看小猕猴病情。
子婴站在风口,心底一阵冷笑。
羽阳宫弥漫着药草苦涩的气息,可这抹苦涩之下,却隐隐约约夹杂着虽淡却可闻得到的血腥气,莲若一副病怏怏的尊容半躺在软榻上,一方不合时节的白狐大氅盖在身上,身下的榻凳上,一只小猕猴亦是有气无力地躺着,睁着大大的眼睛枯望着子婴。
莲若屏退了一干人等,看向站在厅堂中间的子婴,瘪了瘪唇,未语泪先流。
“身子可好些了?”子婴在心底叹息了一回,出声问道。
“身子?现如今,我还要这残花败柳的身子有何用!”莲若撑着坐起,伸出一只手指向榻边上的小猕猴,“为了今天这场戏,这小东西三日未吃任何东西;为了演足今天这场戏,我还下令棒杀了梅嫔。子婴,我的手上又多了一条人命,”莲若将自己修长的手举到自己面前,大红的蔻丹,如同血色一般。
“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我只能先下手为强,她就死在我的脚底下,就倒在你现在站着的地方,流出来的血红通通一片,血从她眼睛中流了出来,耳朵里也有,可她就瞪着一双鲜血淋漓的眼睛,瞪看着我……子婴,我害怕,我害怕极了。”
子婴抱着饿得奄奄一息的小猕猴回到府邸时,已是月满西楼。
蒙云前来牵了马,抱走了小猕猴,将一封封于竹筒中的绢帛呈给了子婴,“城东茶肆的小跑堂送来的,说要亲手交予夫人,可又说不清楚送信人是谁。属下打发了他一枚半两钱,骗他说夫人今日出了门,属下一定转交夫人,才拿到了手。殿下,属下瞧这匹绢可是蜀丝,用来写信,也忒浪费了些,就多留了个心思。”
子婴接过瞅了一眼,便连同整个竹筒收进了怀里,“定是闺阁中女子往来的书信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本殿亲自转交夫人就好,你也不必再与夫人提起。”
半缕月光下,就那么一眼,子婴便认出,那是男子的笔迹,执笔人笔力生疏,着墨痕迹时深时浅,可臂力却非凡,墨痕甚至渗透了绢帛,可更让他心底层层冒火的,却是那些凌乱的字迹所写:“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项羽此刻就坐在庭院的屋脊上,抬头看着半轮月亮在云层里进进出出,他想她此刻应该见到自己的书信了吧?三日后她会来茶肆吗?到时候,要说些什么?要做些什么?是发带羽帻、还是头带玉冠?要如何赠玉于她而不被拒绝?
项羽叹息了一回,伸手从怀里掏出那枚羽觞白玉璧,那是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便想要送与她的,她和手中的玉璧一样的纯透无暇,一样的美到极致,一样美得不露一丝的锋芒。
那一日他目送着她离去,返回营地后破天荒地命人请来了整个河东郡最有威望的老先生,一本正经地拜了师、叩了头、奉了茶,规规矩矩地坐在大帐内,小心翼翼地提起笔,颤抖着胳膊写那些让他头疼的字,一笔一画。
谁也不知道他在先生日落时分离去后,他翻开那册竹简,找到那篇诗文,誊抄了多少遍。
整整两日,在部署完劫持粮草的兵马调度安排后,他便将自己关在了大帐内,一遍一遍地练习着,甚至于现在,他都觉得整个肩膀在隐隐作疼,他记得在他十多岁时第一次舞起那柄需要两个人才能扛起的青铜偃月刀时都没有这般地费力,可这不足一两的小小一管笔,却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那一日他坐在茶肆里,给了跑堂的伙计数枚半两钱,方央求他替他递了信去,他一直忐忑不安地坐着,目送着小伙计离去,又巴巴地等着小伙计一头汗水地跑回来,他一颗久久悬在嗓子眼的心,方稍稍落了下来,就如同此时此刻,那枚光洁通透的羽觞白玉璧带着他的体温,握在手心里渐渐被夜里的凉风带走温度,可依旧让他心湖澎湃。
虞姬提着一盏朦胧的夜灯,墨色的衣裙在风中扬起,淡如水一般的衣饰镶边在灯烛下如同流动的一弯溪水,而那娇艳的面容,又犹如一朵盛开在晚风中的虞美人,他突然就有着那么一丝的恍惚,仿佛,仿佛,是她。
他将玉璧收进怀里,飞身跃下,一把揽起虞姬的腰,脚尖点过屋檐下的两株大树,眨眼间便稳稳地落在了屋脊之上。
虞姬在他怀里睁开来眼睛,一把丢开被夜风吹灭了灯烛的灯盏,一脸的敬佩与崇拜,“项郎好厉害!项郎,我想到那棵树上去摘枣,可以飞过去吗?”
项羽怔了怔,借着弯月的冷光看着虞姬方清醒了过来。
在他的记忆里,她只与他说过一句话,“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她只叫他,“壮士。”
项羽松开虞姬,弯腰捡起一片屋脊上的石瓦,朝一株树用力掷去,少顷,那株树晃动着一下,便有果实簌簌地掉落下来。
月又隐藏进了云层里,晚风带来身侧虞姬发髻发上的阵阵花香,当虞姬柔软的腰肢贴在他的身上,发梢拂过他的脸庞时,他只觉得全身都在燥热着,似乎入秋夜里的风,依旧残留着夏日的一抹热度,他慌忙着从屋脊上跃下,撮唇一声身呼哨唤来踏雪,急匆匆地飞身上马而去,只留虞姬一人茫然地站在屋脊之上,衣裙随风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