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秦宫(第1页)
第九章秦宫
子婴此刻就站在望夷宫宫门的台阶上,乌云笼罩下的望夷宫,玄瓦朱柱再不现往日辉煌夺目的色泽,似乎有一滴雨滴就从那廊檐上的葵纹瓦片上滴落了下来,就从自己的眼前一闪而过,而后,落在了自己的靴子上,溅起一朵细小无声的水花后,消失无形。
子婴在台阶上住了脚,转过身去,看着自己的数队的人马已然精神抖擞地在这一阵骤然而起的长风暴雨中如同飞鸟一般地掠过,瞬间便隐藏在了整座宫殿的各个角落里,瓢泼而下的大雨,便洗刷去了所有的痕迹。
天色一道闪电耀白整座宫殿的时候,子婴双手推开了面前的大门,笔直的屋脊、玄色的地砖、精雕的窗格、偌大的金色博山炉……殿内的一切,熟悉,却又似乎带着沉闷的色泽,沉闷得令他感到窒息,就如同戴在面上的面具,密密实实的,遮掩得他透不过气来。
一个灰衣的身影就缩在高座上的软榻上,佝偻着身躯,散乱着头发,头顶的宝冠在他缓缓地抬起头来时从发顶跌落了下来,歪歪地掉落在软榻上,又咕噜咕噜地从软榻边上滚落了下来,蹦落在墨玉般的地砖上,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再止步不前。高座上的人影就透过那袅袅而上的青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推开门,在门外裹挟着进来的一片风雨声中稳步走进来的人。
高座上的人是胡亥,一脸萎靡的神情,似乎是刚刚睡醒般,又似乎是数日不曾合眼过,空洞无神的双目泛着血丝,就如同两眼干涸的枯井般,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从正门持着宝剑而来的人。
“子婴,孤知道是你,”胡亥轻笑一声,那声音干哑,却在空寂的大殿里静静地回**着,“孤闻得到你的气味,自大的、孤傲的、异想天开的。你不就是想要孤身下的金椅么?孤告诉你,即便是孤不要这大秦的江山,即便是孤亡了国,也不会把这皇位留给你。”
子婴站在博山炉的旁边,冷着眼看着胡亥一言不语,透过面具眼部的空洞,他看着高座上的他,看着他满是皱褶的衣袍,看着他泛着青碴的下颌、散乱着的发髻,曾经那般坐在高座上满眼嘲讽、蔑视与厌弃地看着他的那个胡亥,此刻就如同落魄的阶下囚般,唯独不变的,依旧是他的眼神,带着嘲讽、轻蔑、和厌弃。
这个一度手上沾满了亲人鲜血的君主,此刻已然遭到了天下人的背弃。
子婴冷笑了一声,只笑而不语。
“你知道我为什么迟迟不杀你么?”胡亥微微侧转了身,满是厌弃的声音里兀地冷笑着,“其实我恨你恨得牙齿都发痒,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恨不剁成肉泥喂狗喂狼,可孤就偏偏不杀你……孤就是要看着你战战兢兢地活着,活得小心翼翼,活得自己每天都在欺骗自己,孤就是要看着你一辈子都活在孤的手掌心里,像个乞丐一样在孤眼皮子底下讨着生活,活得苟延残喘!”
胡亥从高座上缓缓地站起,一步步地蹒跚着下了台阶,再一步步地走到子婴的面前,身形晃了晃,终站定,就那么定定地注视着他,可那目光,依旧如同高高在上般蕴着满满的厌弃,“知道为什么吗?哈哈,为什么?在我懂事之后,母后每一天都在孤耳畔念叨,这大秦的皇椅谁都坐得,就是公子扶苏坐不得,就是你坐不得!知道为什么吗?母后未入宫前,曾经是扶苏的一名家婢,她给他暖床,她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嫁给扶苏,哪怕只是一名小妾,可他扶苏做了什么?他把母后当礼物一样送到了自己父亲的榻上!”
“子婴,这是孤最不容忍的事情,你肯定不知道,孤竟然不是父皇的孩子,孤与你,血脉里流淌着一半相同的血液!”
那是胡亥留给子婴的最后一句话,话音刚落的时候,胡亥已然一把抽出了子婴手中的长剑,不过是眨眼间,那柄锋利的、带着血腥气息的长剑已然在胡亥的手中划过,尖利的剑锋闪着一抹寒光,划过他自己的咽喉,有血瞬间喷薄而出,像极了殿外廊檐下长流的雨柱。
瞬间的电闪雷鸣,照耀得整座黑沉沉的大殿恍如白昼,子婴一把取下面上敷着的面具,他看着胡亥依旧笑着,笑得无比的轻松,他看着胡亥的身躯在自己面前缓缓倒了下去,看着他脖颈上的血如父亲当处一样的血溅三尺。
血就溅落在他的甲衣上,星星点点。
他终闭上了眼睛去,不再去看这一幕,这一幕,是那样的熟悉,刻骨铭心到每一处血液、每一寸骨髓里。
殿外,似乎瞬间涌进了大批的护卫,黑漆漆的铠甲,满沾雨水和血水,他们在片刻的安静后便齐声欢呼了起来,可是他们欢呼着什么,子婴却连一句都没有听见。
他的面前是死不瞑目的胡亥,圆瞪着的双眼,可他的唇角,依旧泛着笑意,笑得让他心底没来由地恐慌。
他想是他一步步逼死了他,他一点点地逼迫着他身边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他一步步地将他逼上了绝路,如同当初,他逼迫着自己的父亲在窗下横剑一刎,逼迫着所有的亲人、手足死于非命之中……他想他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可他的手上,也沾上了亲人的鲜血。
他和丧尽天良,残暴,嗜杀成性的胡亥,还有什么分别?
那一刻他在心底长笑着,可眼角,却是一片水泽。
子婴一转身便冲出了殿外,殿外大雨滂沱,冰凉的雨水,便和着他眼底的泪水,咸咸地流进嘴里,他咬着牙去了地牢,阴森森的地牢里,他只找到了蒙云的遗骨。
蒙云已经死了,大秦的三十二种刑法,没有一个人能扛受得住,他甚至已然死去了多日,一堆发臭的烂篙草,掩埋着他的森森白骨。
子婴在那一刻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痛和恨意,站在那阴森森的地牢里,狠狠的一拳落在坚硬无比的石壁上,殷红的血,便顺着指缝缓缓渗透下来。
他骑着马回了府,一路上肆意狂奔着,马蹄溅起的雨水,从天而落的雨水,便全然浇在他的身上,浇得他透心凉,他在苍南巷口停了下来,从马上跌下来,坐在泥水里猛然间嚎啕大哭着。
他想他终于完成了父亲的遗愿,他替所有的亲人报了仇雪了恨,他想他终于可以卸掉肩负的那一层厚重的枷锁,告慰所有的在天之灵,可是,他却觉得心如刀绞般的疼,痛不可抑。
他带着一身的雨水站在了府邸的门前,他陡然闻到了自己身上血腥的淡然气息,茫茫苍穹如同天河溃了堤,可那瓢泼的大雨,洗刷去了所有的痕迹,却冲刷不去他手上血腥的气息。
他就木然地站在台阶上,看着屋檐下那两盏风雨中飘摇的夜灯,手落在那冰冷的铜制门扣上,却迟吃不敢推了开去。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姜玉姬,他记得他承诺过她,“孩子出世前,他要亲手结束掉这一切。”
他想他做到了,他也曾想过达到这个目的他必须付出怎样的代价,可是当这一切都如预期的一样一点一点地呈现在自己眼前时,他却在瞬间感到失落。
夜雨,似乎小了些,一记闪电陡然间照白整个街巷的时候,子婴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啼哭声,那啼哭声在夜里似乎格外的响亮,似乎带着全部的力量,化破重重雨幕席卷而来。
他推开了门扇去,他听到了府邸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喧嚣声,他看到府上所有的家丁家婢们都提着灯盏疾步奔走着,他看到他们都在笑着,都在反反复复地说着,“生了,生了,”可来来往往的人们,却似乎没有看到门廊下浑身湿漉漉的他。
他疾步走了下去,一名婢子走得匆忙了些,险些与他撞了个满怀,婢子抬了抬手中的灯盏,微微一怔,便全然忘记了府上的规矩,拉着他的衣袖,一脸的欢喜,“殿下,夫人生了,是个和夫人一样好看的女孩!”
他拔腿便往后院跑去,却在屋门口被卫管家拦了下来,苍老且疲惫的面容上绽放着掩饰不住的欢喜之意,“老奴向殿下贺喜,可是现在,殿下不方便进去。”
他方看到自己一身的泥水,一身的狼狈,一身,带着血腥的不详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