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宫筵(第4页)
胡亥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让姜玉姬的心猛然一沉,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莲若这一首《摽有梅》歌里的意思,那歌里的每一个字眼、每一句话,甚至于那曲调里的每一个流动的音符,应该都是莲若特意唱给子婴听的。
暮春,青梅,梅树下女子期盼的眼。
夕阳,竹马,高墙下佳人渴望的脸。
甚至于时她在弹奏的时候,那眼角的眸光便一直若有若无的飘向子婴所在的席位,带着期待与情意,虽是淡然得好似没有一丝的痕迹,却也难完全掩饰。
姜玉姬不禁转头看向子婴,她看到他如同刚刚睡醒般,一脸莫名其妙、却又用惊恐失措掩饰着,似乎极为惶恐地起身离了席,步伐都带着一丝的凌乱,“回陛下,侄儿刚刚沉浸在莲夫人举世无双的筝曲里,一时入了神,陛下所问何事,容侄斗胆,侄未曾听清楚。”
子婴将所有的情绪,掩藏得极好。
胡亥闻言,再次似似懂非懂般的“哦”了一声,仿若极为不耐地抬了抬手,示意子婴归位,却又在陡然间笑道,“爱妃没瞧见,方才子婴又痴又呆的一张脸,跟你殿里那小呆猴一模一样”。
莲若应景地笑笑,再次看向子婴的眼,眸光里似乎多了一抹的怨与恨。
怨他不懂她的心,恨他的懦弱与无情。
可也只有姜玉姬知道,子婴在归座时,那明明噙着一丝漫无经心笑意的双唇,却再次抿得血色全无,她甚至看到了他衣袖里紧握的拳,握得青筋暴起,握得骨指关节泛白。
她想安慰他,可她也知道,此时最好的慰藉,便是假装一切都不知道,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假装自己置之度外。
可惜,一切不遂她的愿。
高座上的莲若在欣然接受了众人的赞誉后,芊芊玉手一抬,便将手中的杯盏举往了姜玉姬的方向,似乎,子婴的漫不经心、漠不关心,和姜玉姬的置之度外,假装不知其意,彻底激怒了她。
“陛下,妾身也听闻姜氏是书香门第,家学渊博,想来公孙夫人定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妾身方才都不顾有孕之身献丑了一曲,想来,在姜氏一族面前,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陛下何不让姜氏展示一下大家闺秀的风范,也让妾身开开眼界?想来,公孙殿下也是不会介意的吧?”
莲若的话音刚落,姜玉姬便看到子婴陡然开始泛青的脸,她递给了他一个眼神,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缓缓起了身,在莲若带着一抹得意和怨恨的眼神中跪拜了下去。
“妾身的家族不过是徒有虚名,妾身所会的,也不过是一点点皮毛而已,与莲夫人的筝乐歌喉相比,怕是真正要献丑了。妾身来时,一路上山川高耸云端,河水奔流不息,但请陛下赐予白丈二尺,笔墨几样,妾身愿意画下我大秦的万里江山。”
胡亥似是被勾起了兴趣,在高椅上稍稍坐正了些,一脸的期盼神情,“当真?你要给孤画下我大秦的万里江山?嗯,孤恩准了,来人,备绢帛、墨石、朱砂!”
姜玉姬微微回头看了子婴一眼,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笑容。
在姜氏这一代的女儿们中,她的绣工不如堂姊,舞技比不过长姊,可是笔墨书画,却也是拔尖的。
所幸,她不曾荒废。
笔尖润饱了墨,皓腕轻提,不过是斜斜一扫,一抹远山的青黛轮廓便彰显出来,颜色深深浅浅,如同雨后洗过般的清润秀丽;继而山峦迭起,蜿蜒千里,山下阡陌红尘交错,丛林郁郁葱葱,七彩山花掩映其间,红绿之间,自有一番相映成趣;而河川蜿蜒曲折,清澈见底,河畔垂柳低垂,鸟雀飞翔其间,自有一抹室外桃源的灵动。
所有人都屏息翘首以待,唯独高坐上的莲若面色愈发的铁青。
姜玉姬的最后收笔处,落在了高远的苍穹下,一轮红日高悬,而那云端上,一只苍鹰展翅高飞。
胡亥早已和几名座下的嫔妃从那高座上下来,好奇的围拢在了姜玉姬的画布面前,在姜玉姬收笔后评头论足。
“孤喜欢这鸟儿,瞧翅膀上的羽毛都数得清楚。琦美人,你绣工好,回头你将这鸟儿绣在孤的羽帐上!”
“陛下,那几处山花也甚为传神,妾身就喜欢这花红柳绿。”
“陛下,您瞧河水里还有一对鸳鸯鸟儿,在戏水呢……”
子婴依旧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依旧把玩着手中小巧的酒樽,可抬眉看向高座上莲若的眸光,却再次冰凉似箭。
整个宴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忍耐多久,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很多次,他都紧握了双拳,握得骨关节咯咯作响,忍得全身的血液冰凉,他在心底告诉自己,他可以忍受这一切的不堪,一切的刁难,一切的耻辱,可是他的玉姬,不可以。
她不应该承受这些!
他看着胡亥毫无长辈尊严和天子颜面地窥探着玉姬的容貌,他看着莲若挑衅般地自弹一曲后,便将矛头指向了她的玉姬,他无数次地想要站了起来,可玉姬每每在他难以克制的时候递给他一个或满怀关切,或满含暗示的眼神……他便明白了,他选择的人,是懂他的,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她便懂了他的心。
他佯装无心地看着大殿上的一切,佯装一切的人和事,在他的眼底都如过眼烟云,他也明白只有这样,他才能躲过胡亥无数次探究的眼神,避开胡亥数次佯装无心的试探,可他不知道,这样的场景,他还需要经历多久?
他垂下眼去,他在心底盘算着陇西郡深山里兵马的操练的进展、盘算着九原郡的粮草补给、盘算着在他的手中,还有多少可以利用的筹码……可他也知道,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推翻胡亥的残暴统治,还要应对一众揭竿而起的暴民草寇,毕竟,这大秦的江山,是祖父留下的,是父亲在临终前托付予他的,他子婴,不能失了江山社稷,不能无颜去面对列祖列宗。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无心下去,可他遇见了玉姬,他不顾一切地后果求娶了来,没有人知道,他犹豫了多久。
睁开眼来,他便逢上玉姬的眼,那软软投来的目光,含着一抹笑,意味深长。
他看到胡亥命人将那一幅画卷小心翼翼地铺开,在一侧的双耳香炉上微微烤干了墨迹,便负了手在画卷前踱来踱去。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胡亥,他陡然间便有了惧意,他站了起来,可他再次逢上了姜玉姬软软投来的眼神,依旧是温和的,带着劝阻之意。
胡亥突然间站定,半转过身来,偏着头看向依旧站在画桌前的姜玉姬,问道,“姜氏,孤且问你,你画的可真是我大秦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