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归宁(第6页)
姜玉姬是在窗外虫蝇的呢喃声中醒来的,窗棂透进朦胧月色的一抹微光,就那么如水般地落在身畔子婴的脸上,那张脸有着分明的棱角,有着斜长入鬓的眉,可他的眉心,却是紧蹙的。
他的睡梦里仿佛刮着暴风、下着暴雪,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含糊不清的呓语着什么,声音急切,呼吸凌乱,姜玉姬伸出去手去,犹豫着,细长的手指终落在他的眉梢眼角,许是指腹的一抹温度,让子婴全身放松了下来,那紧蹙的眉也缓缓舒展了开来,指端划过他的脸庞,姜玉姬听到他隐隐地唤了一声“玉姬”后翻身便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床帽低垂,床笫之间弥漫着一夜欢好后留下的淡薄旖旎气息,和丝丝缕缕椒兰的芳香,姜玉姬这才想起这并不是自己的寝殿,撑着坐起,舒展了一下仿若支离破碎的身体,伸手拨开床幔,便见到了珠帘外的圆桌旁,影影绰绰地坐着一个人影。
依旧是一袭姜黄色仓青缘的曲裾深衣,只不过衣饰所镶嵌的云绸换成了翠竹的色泽,腰际的丝带上,大粒的碧玉珠琳琅满目,玉珠的光泽与从裙角蜿蜒爬上的一株翠色芝兰相映成趣,此刻莲若就坐在圆桌旁,悠闲自得地品着中手中的茶,仿若在自家厅堂里一般。
姜玉姬笑了笑,收拾妥当了拨帘而出的时候,便看到门边上垂手而立的灵珠一脸焦虑的神情,见到姜玉姬,投来软软的一个哀叹的眼神,便垂下了头去。
“莲夫人早起好雅致,昨夜可睡得安稳?”姜玉姬依旧上前见了礼,笑盈盈地看着莲若,便不禁想起了昨日里子婴的笑谈,大度还是争风吃醋,不过只是一个度而已。
莲若的神色冷了冷,抬手便推翻了手边的茶瓮,茶瓮中盛着的水便瞬间倾泄,沿着桌沿滴答而下,莲夫人抿了抿唇,目光扫向门边上的灵珠,“这姜水的味道不对,难不得是殿下仁宽大度,你们便这般偷懒,提了不干净的水回来?”
“莲夫人恕罪,奴这就换了茶来,”灵珠已然浑身哆嗦了一下,屈膝告着罪,拿眼光求救般地瞅了眼姜玉姬。
“灵珠,你换了新的茶水来便是,”姜玉姬已然看穿了莲若的伎俩,小声地吩咐着,便看着灵珠上前来撤走了茶盏,那端着茶盘的手隐隐地发着抖。
莲若杏眼圆瞪地看向姜玉姬,眉目间带着隐隐的妒意,“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本宫一大早来此,不是为了等殿下,而是来见你。你不了解殿下,殿下是要成大事的人,不能一味沉湎于儿女私情里,姜玉姬,即便陛下有旨意封你为一品诰命夫人,我莲若还是要斗胆奉劝这一句,你不能毁了他,他是我们多少人的希望,他肩上扛着什么,你不会懂!”
姜玉姬不记得莲若是何时离去的,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一抹淡淡花香的气息,直到灵珠端了新煮好的茶水进来,姜玉姬依旧立于原地,思虑着莲若留下的每一句话,那每一个字眼,仿若都大有深意。
“夫人,莲夫人自己闯了进来,奴,奴没能拦住,”灵珠搁下茶盘后便小心地解释着。
“无妨,她与殿下是旧相识,只是,殿下不在府上么?”姜玉姬回过神来,手中依旧抓着那沾染了茶渍的帕子,只是茶汤的温度散去后,手心里徒留下一抹帕子上的湿冷。
“殿下一早便出的门,奴不知详情,夫人是回房用早膳还是在殿下的花厅里,奴好交代下去,”灵珠上前取下了姜玉姬手中湿漉漉的帕子,再斟了一杯热茶,便立于一侧等着姜玉姬的回话。
早膳依旧备下了一碟蜜糖葑菱,灵珠见姜玉姬多伸了两次玉箸,仿若晨间被莲若训斥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在一侧多了两句嘴,“殿下前两日命人去集市上换了很多蜜糖回来,说夫人喜甜食,还命厨下早早制了蜜渍梅子,洒了昨日带回来的桂花糖,兴许再渍上两日,便可以吃了。”
姜玉姬牵强地淡然一笑,并不言语。
府门外隐隐传来马的嘶鸣声时,姜玉姬正在院落里和灵珠一起翻晒着子婴书房里的竹简,连日的阴雨,竹简混合着一抹潮湿和石墨的气息,蒙云踏进后院时,看到的便是满院铺开的竹简里,正不停忙碌着的两个身影。
“灵珠,怎能让夫人做这些?”蒙云轻斥了一声。
灵珠在竹简里转过身子来,咬着唇低下了头去。
姜玉姬拍了拍灵珠的肩,从竹简堆里转了出来,声音冷了冷,“云侍卫是觉得不妥么?”
蒙云红了红脸,揖了礼,“夫人忙了半晌,也该歇息片刻,夫人请。”
廊檐下几株芭蕉闪着斑驳的光影,蒙云住了脚,已是在瞬间单膝跪了下去,“家姐性子桀骜,可心地却纯善,若是对夫人有冒犯之处,还请夫人海涵,宽恕于她。”
“云侍卫,莲夫人并不曾对我有所冒犯,我们也只是闲说了几句话而已,”姜玉姬抬手请蒙云起了身,依旧是一脸淡然的笑意,“想来这位莲夫人与殿下定有青梅竹马之情,殿下多了一位红颜知己,我应当高兴才是。”
“公孙殿下自幼便随扶苏公子进出蒙家与军营,便与云和家姐颇为熟识,家姐虽倾慕公孙殿下,可她从不曾想过到要嫁进公孙殿下府,飞上枝头当凤凰,进宫伴驾也是迫不得已。夫人,家姐有自己的苦衷,倘若是她早上对夫人说了些什么不应该说的话,做了悖逆之举,云代为请罪。”
“我允你便是,我不曾怨过她,殿下为人谦和,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闺阁中女儿倾慕也是应当的……”
“好一个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夫人是在说本殿么?”姜玉姬劝慰蒙云的话尚不及说完,廊檐下的芭蕉叶下便转出一个人影来,子婴执着一柄细软的马鞭,正挡开芭蕉宽大的叶片浅笑着看着廊下的二人。
“殿下,属下告退,”蒙云的面色微微红了红,低了头,揖礼后便转身退了下去。
“走,本殿带你去瞧瞧那匹追风去,”子婴向姜玉姬伸出手来,“本殿一大早去了城外的马厩,特意带了回来。”
偏院马厩隐没在一排垂柳树下,尚不走近,便听闻马儿的啸天嘶鸣声,子婴撮唇清啸一声,一匹通身墨黑的马便仰天长嘶一声,扬蹄从马厩里蹿出,跃到子婴面前,扬蹄围着子婴转了一圈,便用头和脖颈蹭着子婴的肩膀。
子婴翻身一跃而上,在马上向姜玉姬伸出手来,“听闻骊山的日落夕阳甚美,陪本殿瞧瞧去?”
姜玉姬扬起脸来,微微地点着头,尚不及提起长长的裙裾,腰上一紧,自己整个身躯已然被子婴弯腰搂在了臂弯里,只稍稍一用力,便稳稳地坐在了子婴的怀里。
追风扬蹄狂弛,一路越过路边的篱笆墙,直奔后山而去,山花灿烂,花香扑鼻,夕阳下的桦树林在风中“哗”然作响,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山林间骤起的长风将彼此的长袍衣裾卷飞回旋。
当追风狂奔出桦树林,一跃爬上起伏的山峦时,越过那几座夕阳映红的半山亭时,姜玉姬不禁想起姐姐虞姬的话来,“有生之年最大的心愿,便是与他共乘一匹马,在山林间肆意狂奔……”
原来郎情妾意,你侬我侬,是这般地美好。
落日夕阳,最后一抹余光将两人的身影无限拉长。
“君心城切切,妾意情楚楚,玉姬,你我盟定三生约,共谱月下曲,”那一日,当子婴呢喃而语时,姜玉姬已然觉得自己醉在了那绚烂的夕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