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八章 上林苑02(第5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在归宁日出现在姜府的一弯翠竹下的、浑身有着无法掩饰的温润和贵胄之气的男子、那个在归程的车马上,浑身又敛着一抹寒意、不羁、却又孤傲的男子、那个在危机四伏的宫庭里处处隐忍着,强撑着让她顿生爱怜的男子,此刻就趴在她的床榻上,握了她的手,哭得完全不像样子。

姜玉姬是被子婴抱着回到马车上,再一路抱着回到府邸的,府邸里似乎一切如常,只不过,少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又多了几个陌生的身影。

姜玉姬两日后在城郊的日暮夕阳下见到了花奴的坟茔,一排苍翠的垂柳下,几座崭新的坟茔一字排开,坟茔旁高耸的白幡在微风中轻舞。

而花奴的坟茔,就与莲夫人的墓穴紧紧相连。

姜玉姬无声地看着墓穴后的灵幡,子婴的声音就从身后飘了过来,“你可知道,上一回卫璃的葬礼,本殿一反常态地风光大葬,却能带着你避开所有耳目去见六公主,就是因为,花奴假扮了你。她与你身影相仿,背影极其相似,远远看去,伯仲不分。所以当初,我向莲若讨要了她去,而莲若也勃然大怒。”子婴长叹一声,“只是,花奴终究是她的人,你瞧她们主仆俩,连死都要死在一起,连死都要死在同一个人手里!”

最后半句话,子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玉姬,孩子出世前,我要结束掉这一切。”

这是子婴留给姜玉姬的最后一句话。

子婴是何时离开府邸的,姜玉姬不得而知,只知道子婴似乎连夜召回了一半的兵力,连夜带着人马从咸阳城消失得干净净,当灵珠悄无声息地进屋奉茶时,姜玉姬正盯着窗下微微飘摇的烛火。

成睿托人带回了一封字迹歪歪扭扭的书信,姜玉姬方知道,虞姬,曾经来过咸阳城,曾经就站在苍南街巷的巷口,曾经就距离她不过数丈远的地方……可终究,没能见上一面。

可是倘若相见,又该如何面对?

就如同此刻,她心底明明白白地知道子婴千辛苦万苦训练出来的数万将士,一部分会用来围剿项羽麾下的联军,而另一部分,却要用来替无数冤死的魂灵报仇雪恨,可她无法阻止,亦不能阻止,那是子婴蛰伏这么多年来的最终心愿,就如同莲若曾经所说,他身上肩负着太多人的使命,她不能毁了他。

她记得曾经向子婴求过一份恩典,如果有朝一日他和项羽不得不兵戈相见,倘若项羽败于他的剑下,她求子婴手下留情,放项羽一条生路去,当时的思虑,只是因为虞姬的存在……可她没想到,这一天,就这么快的来临了,而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子婴,当时并没有应允。

只不过是茫茫人海中一次不经意的遇见,只不过是芸芸众生里彼此多看了一眼,曾经一脉相承的姐妹,却衍生出如此大相径庭,甚至于是如此对立的结局。

姜玉姬轻叹息了一回,就见灵珠垂首立于一侧,似乎欲言又止。

“夫人,有件事情,云侍卫曾让奴多多留意着,可云侍卫这些日子一直不在府上,奴也不知道该如何办,夫人寿辰当日,云侍卫说曾有一名身形与夫人相仿的妇人在府门前踌躇不前,其他人都往前涌着抢寿饼,唯独她往后躲藏着,避开众人。好像,好像怕被人发现了一样。云侍卫说那妇人与夫人面貌有些相似,可装扮上却又粗陋,不似大家闺秀,故而不敢轻易下结论,故让奴多留意着,可这些日子,夫人,夫人没在府里,那妇人也没有再出现。”

灵珠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搓着衣角。

那妇人……

虞姬此刻就借着窗下的一抹月色看着院落中央那个熟悉的身影,院落不大,月影将他的身形拉长,似乎将整个院落铺得满满当当,她只一眼就辨认得出来,他依旧穿着那件抱着玉姬冲进医馆时的那件月白色外袍,外袍的下缘依旧残留着泥点,她记得这件外袍是她亲手缝制的,她甚至花了很大的力气,在袖口用丝线绣了几抹翠竹的纹饰……可此刻,那个人浑身上下都带着其他女子的气息,就那么静悄悄地站在她的窗下。

有侍婢认了出来,堪堪要开门相迎的时候,虞姬却伸手拦下了,她请清楚清楚地记得医馆前的一幕,记得那一只木匣带给她的刺痛,她在返回泗水河的路上一遍一遍地在脑海里搜寻着,搜寻着她的夫君项羽与她的妹妹玉姬何时有着交集,终在马车急转弯,马蹄溅飞层层河边积水的时候,在清亮却又混浊的水滴飞到自己眼前,那一抹水的冰凉终落在面颊上时,想起了清溪岸边上的初相遇。

原来,只不过是芸芸众生茫茫人海里多看了一眼。

虞姬想,倘若她能预知到后来发生的这一切,那一次的清溪采莲,她绝不会央求了玉姬与她同去。

可是,她无法预知,就如同此刻,她亦无法预知他会在院落里等候多久。

项羽是在月上正中天的时候离去的,合上小院的篱笆门的时候,他似乎隐隐听到了屋内传来的一声叹息。

他的脚步滞了滞,可也只是稍稍停了停,甚至于,步伐不曾停下,头不曾回转过。

他是在急匆匆赶回安阳的路上折回泗水河岸的,九泽的话,令他心存了一份的歉疚,可他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向虞姬解释,如何去说清楚。他就站在那间小小的院落里,看着从窗棱的缝隙里渗透出的一抹微微随风晃动的烛光,却始终没有勇气推门进去。

他看着脚下月光投落下的影子,那道狭长的月影有着几分的暗淡和虚无,那模糊的虚无便让他心底没来由地陷入一片恐慌。

他记得平生只害怕过两次,一次是在子婴的府邸,他穿着笔墨阁小厮满是云烟墨气息的外袍,端着那轻巧的笔墨匣子,却如同捧着千斤重的巨石……那一次,他连抬头看她一眼得起勇气都没有。而今天,站在虞姬的门前,脚上满粘泥泞的靴子,却也如同坠了千斤重,重得他无论如何都迈不开前行一寸的步伐去。

他在黎明时分回到了自己的军帐里,太阳初升的时候,从帐门耀进来的光柱里有着淡淡粉尘在飞舞。

他就那么站在军帐的正中间,静静地听着几名将领一一地汇报了这几日的军情,然后一转身,抽出随身的长剑,剑回鞘的时候,一名误了军情的上将军的头颅亦应声落地。

血色染就的旌旗迎着朝阳出发的时候,虞姬正从噩梦中醒来,梦里,依旧是对峙着两两相望的四人,只不过,两个男人的目光,似乎都看向一个方向,都落在一个女子的身上,然后,两败俱伤,血流成河,那个引起一场战争的女子亦死去,而唯独自己同样站在一片刀光剑影里,却如同是旁观者般,如同是透明的空气般,存活了下来,活着看他们血流殆尽而亡,活着看他们在死前依旧挣扎着向前爬着、挣扎着想要爬过去握住那个女子的手。

原来在他们的故事里,她至始至终,不过是个多余的旁观者。

虞姬在榻上惊坐起,有晨曦的风灌了进来,后背脊梁,一片冷嗖嗖的寒。

成睿在一个时辰后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慌乱地叫嚷着,“夫人,他们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她方知道,项羽终于和秦军开战了,那一霎,似乎来自战场上的刀剑碰撞声、战马嘶鸣声、战鼓擂动声、将士喊杀声,便齐齐地涌进耳朵里,虞姬一抬手便扔了手中的针线萝,用双手拼命地堵住耳朵,可那些声音,却依旧像无孔不入的风,不住地响彻在耳畔。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