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刺杀02(第5页)
但凡身怀有孕的女子,大抵都会像他的玉姬一样,走路缓而稳,且格外小心翼翼,甚至于,双手会极其自然地护在小腹处。
子婴抬眸看了一眼,目光从那说话女子身旁的莲夫人面上略略扫过。
昨夜的绢帛上,莲若是匆忙间写就的,字迹微微凌乱,所有的文字都证实了子婴的猜测,此次入宫,阂宫上下是封锁了消息的,一旦他与姜玉姬遭遇了不测,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消失在了哪里。
他想,胡亥终于要忍痛拔出他这一根早已深深刺入他的心底,扎得他寝食不安的刺了。
莲若最后的一句话,“务必小心”,写得凌乱无比。
他想,她当时的心境,恐怕也是纷乱的。
可是今天的宴席上,他猜测不到会发生什么,可他也知道,一场波澜,即将掀起。
他一手把玩着茶杯,一手借着宽大的衣袖和餐桌的遮掩,将姜玉姬藏衣袖中的手握在了手心里,重重地握了一下,然后松了开来,将她温软无骨般的手摊开,在她手心一笔一画地写着。
他的手指冰凉,甚至于和方才提壶斟茶一样,他的手在隐隐地发着抖。
姜玉姬微微侧过脸去,她只看到了他一直噙在唇角的浅淡笑意,那般的云淡风轻,那般的漫不经心,许是感觉到了姜玉姬的目光追随,子婴不动声色地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随后又回复了一贯的平和,和眼底淡淡的冷漠。
这个人,有着一双越是微笑,就越是冷漠的眼睛。
他又在极力掩饰着,极力伪装着,他的抱负,他的筹谋,他的隐忍……
她感觉到了他那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重重一握,然后,掌心传来酥痒的感觉,她敛了心神去,将他的一笔一画全然记在了心底,一字一句辨认着,“一切小心,若突发事变,锁雀台西院,东南角竹林里,蒙云接应。好好活着,为了孩子。”
不长的一句话,仿佛,掏空了她肺腑里所有的空气。
他在交代遗言吗?
他已经打算要丧命在这里?
还是,只是缓兵之计?
子婴的手指最后落在她的掌心里,写完最后一个字,落下最后一笔,她掌心里一点点触碰的温度,让他舍不得离去。
他微微偏过头去看她,他看到了她眼底的疑虑、担忧,甚至于,一抹悲伤,他莫名地从心底升起一抹欣慰感,他想她终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可他看到她轻轻摇了摇头,他的手指瞬间便被她抓在了手里,她在他的掌心里写着,如他一般一笔一划,“活着,为了孩子,为了我。”
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而眼角,却开始湿润着,他庆幸高台上胡亥的数名嫔妃正闹着向东篱赠送贺礼,而无人顾及到他这里,他也庆幸那名叫东篱的女子将他与她的席位安置在了一起,他望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有臣工起了身,高呼着“祝陛下喜得龙子,”子婴亦附和着起了身,端了桌上寺人斟了酒的杯盏,越过杯盏的上缘看向那高台之上。
入口的酒辛辣醇厚,却是,并无异味,可子婴依旧借着宽袍广袖一挡,将入口的酒全然吐在了衣袖里,然后看着一名文官痛饮一杯后大赞酒的醇甘。
“贤侄,可品得出是何酒?”胡亥淡淡地出了声。
子婴佯装回味了一番,“此酒入喉辛辣,细品却又柔润、细腻,回味长久,似乎还有一丝若青竹的清香,皇叔,恕侄儿愚钝,品不出是何佳酿。”
“陛下别为难殿下了,”一旁的东篱笑着出了声,“殿下确实尝得不错,这酒在竹林里埋了三年,沾染些竹子的味道也是常有,只不过,这酒是我亲自酿造的,就叫竹影酒,殿下若是喜欢,出宫的时候,带上两坛也就是了。”
“少使妹妹就是聪慧,连酒都会酿,不知少使妹妹还会些什么,何不一一道来,也让我们众姐妹多多见识见识,”依旧是一句满是酸意的话语。
可东篱却依旧浅笑盈盈,似乎在所有人看来,她只是单纯得没能听出那诸多言语里的嫉恨之意,而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东篱不才,听闻诸位姐姐们精通各类琴筝瑟阮,东篱一样都不会,就连姜夫人绘得一手好丹青,东篱都不懂如何提笔。今日若是陛下开恩,那东篱,就跳一支舞吧,只是若跳得不好,还请众位姐姐们多多指点一二。”
胡亥垂着眼帘点了点头,又在身侧的一众嫔妃中扫了一眼,最终落在了下首的莲夫人身上,微微一侧脸,“听闻昨日莲夫人走失了那淘气的小猕猴,可寻见了?孤前几日路过羽阳宫水榭,听到你弹筝,那筝音似是又精进了一些,要不,你同少使和上一曲?”
莲夫人的神色暗了暗,回了句“让陛下费心了,那小淘气找到了”,便依旧优雅地端着手中的小杯,细细地品了一口,并不曾应下来。
可偏巧胡亥的话音刚落,东篱便已然提着深绛色白缘曲裾深衣的裙角旋转着扑向莲若,娇言俏语,“莲姐姐开开恩,随便弹什么都行,回头我酿梅子酒赠予姐姐。”
殿堂四下里传来喝彩声,可子婴却在陡然间感觉到一丝的不安,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身侧姜玉姬的手,可眼前只见一片暗红的光芒闪过,东篱已然从那香炉上翩翩落下,足尖点地,从他的桌前一闪而过。
似乎,所有的人都沉浸在美酒佳肴、筝曲妙舞之中,有臣工们彼此敬着酒,有赢氏的远亲族人前来一一问安,似乎,一切太平,一切岁月静好。
姜玉姬的手被子婴紧紧地握着,握着她的手指生疼,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是什么也看不到,眼前东篱的身形在翩翩起舞,错金铜炉里青烟袅袅,对面角落里的帷幔轻摇,高坐上的众人谈笑风生,似乎,他的视线就没有尽头。
姜玉姬在心下低叹了一回,可就那么刹那间,她被人大力地带起,她的步伐向后踉跄着,她听到了桌上杯盏瞬间落地的声音,和身后宫婢的惊呼声,她才看到,一柄锃亮的短剑就从东篱的衣袖里飞了出来,直直地冲自己而来。
似乎一切的躲避都来不及。
姜玉姬依旧踉跄着,她觉得整个人正被一抹陡然而来的巨大的力量往后推着,她听到了身后低垂的纱幔被撕裂,绢帛经纬断裂的声音,她在那久久盘旋在耳际的筝音陡然间停止的时候,听到了整个大殿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而那久久汇聚在自己身上的力量也在陡然间消失了,她回过头去,就看到一点点血色正从子婴的肩上渐渐扩散开来,她看到子婴的身躯缓缓从自己眼前滑落,而东篱娇俏的脸庞,就带着妩媚,却又不屑的笑容绽放在眼前。
一切,似乎再一次躲避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