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虞姬篇(第4页)
兴许,真是顾念那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军中医士依旧在酉时三刻提了医箱前来,依旧皱着眉头垂了眼帘切着他的脉相,依旧沉思片刻后将最初的医方稍稍更改了几笔,随伺的医童便战战兢兢地捡了药材,在廊外窗下用文火细细地煎煮着,再缓缓地滤过,晾至微热,方端了进来。
我便提了手炉静静地立于一侧,仔细入微地探查着医士面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或蹙眉、或长松一口气、或低叹一回、或微喜、或浅笑,我便大概知道了他的病情,反反复复着,时好时坏,可终归,是在渐渐好转。
那一日月上中天,我拥着轻裘倚于榻上和婢子穿针引线做着婴孩的小小衣裳,桌案上的灯烛火苗摇晃着,一片阴影毫无征兆地笼上来时,婢子已然放下手中的针线箩,悄悄起了身,低眉敛目地立于一侧,微微屈膝行了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我便知道,他起身了。
我依旧强作镇定地缝完小小衣裳的最后一针,方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他。
他的目光很深遂,可他的目光依旧不曾落在我的脸上,他的目光一直定定地落在我手中那件月白色的小小衣裳上,终在我收了针、剪去最后一个线头后俯身从我手中取过,摊开在自己的掌心里,仿若自言自语般,“怎么这样小?”
我缓缓起了身,将黑底红陶的水罐注上清泉水置于炭炉上,淡然一笑,“将将出生的婴孩,就是这么小,你做大了,他反而穿着不舒服,这尺寸大小都是文婶给的,她膝下五个孩子环绕,断不会有给错尺寸的道理。”
“虞姬,你很喜欢他是吗?”他依旧很淡然地问着,似乎我解释的话语,他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我心间隐隐一窒,敛了敛神方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抬头终对上他深邃幽暗的目光,反问道,“项郎,他可是你的孩儿,你不喜欢他吗?”
我想许是我的声音较之平日里大了些,又或者是这夜太过于寂静,又或者是那一瞬,腹中的孩儿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他微微一怔,许是不曾料到我有如此大的反应,急急地替自己辩解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怕,怕给不了他最好的……”
屋子里在他的话音落后便陷入一片沉静,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一片暗影里,半低着头,声音低下去后便久久地注视着手中的小小衣裳,直到炭炉上陶罐里的水煮开了,兀地“扑扑”地四下里飞溅着水珠,水珠又落在燃炭上“嗤嗤”的响着,方打碎了屋子里静得让人没来由心寒的沉寂。
我缓缓地撇开陶罐里飘浮于水面上的几枚干姜片,舀了一盏茶水捧到他的面前,屏息静气地问道,“项郎究竟是想说什么?”
他终缓缓地坐下来,一手端着陶盏,一手紧紧攥着小衣裳,“虞姬,你说,如果最后的结局不是大家都期待的那样,你说怎么办?或者说,我倘若撑不到那一天,或者,我不想再这样无休止地打下去了……虞姬,倘若把这一切都交给项伯,你看范增可以帮他,虽然他都年老七十了,可是还有英布,英布能征惯战,还有曹咎和司马欣,他们都曾拿自己的命救过项梁,定是对整个项氏忠贞无二……”
“将军今日说这些,可有将数万万与你一同征战而捐躯战场的将士们放在心上?”我冷了冷神思,抬眼看着他,将心底陡然而生的怒气再次极力地压抑着,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生了这样的心思来,可我笃定地知道,这定与玉姬有关,因为,九泽前几日回来了。
他想逃避,逃开这一切……兴许,他想逃开的,还包括我,和未曾出世的孩儿。
我在心底冷笑着,可我不得不敛了所有的神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他们从数年前便一路追随着你,为你前赴后继,死无葬身之地,他们图的是什么?现如今他们有的人尸骨未寒,将军今日却存了这样的心思,倘若他们在天之灵知道了,就不会心寒吗?再者,这帐外还有近十万之众,他们个个年富力强,拿起刀剑可以沙场杀伐,放下武器可以开耕勤地,他们又为何要抛弃家园故土,远离父母妻儿随你南征北战?将军,就算你不为他们着想,可他们却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眼下他们可都等着你执剑长挥,一举夺回他们应得的,天下也好、江山也罢,哪怕分得一方诸侯、匀得一片城池……将军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生出这妇人之仁来?”
我缓了缓,复在软榻上坐了下来,声音也软了两分,“还有我们的不出世的孩儿,你可忍心他一出生,便没了父母宗族的庇佑,在这乱世中颠沛流离么?”
他不说话了,久久地沉默着,终缓缓地放下手中一直端着的陶盏,再缓缓地起了身,依旧紧紧攥着那件小衣裳,起了身,再缓缓地转身,静立片刻后,陡然间疾步而出。
我亦久久地注视着他,我不知道我能否劝下他,可我看得出,他在克制着、压抑着,他紧紧攥着那件小衣裳的手,一直在发着抖。
那一夜,他没有回房,我远远地听到了乌骓马熟悉的嘶鸣声,和那一片踏碎夜的宁静的马蹄声,我在房中,亦枯坐了一夜。
三日后,全军拔营,前往关中。
一路上大军气势威严,士气高涨,黑压压的大军几乎是全速前行,我坐在车轿内,一次次地被颠簸得头晕脑涨,全身酸疼,整个腹腔内翻江倒海,我一次次地派婢子前去前阵通传,可行军的速度,却丝毫不见半刻的延缓。
整座咸阳城,在我的车轿缓缓到达时,已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随车的婢子好奇地掀开车帘瞅了一眼,便哆嗦着松了手,惊吓得面色苍白,而我,却因长途跋涉已隐隐有了落胎之兆。
医士手忙脚乱地抓取着药材,用最快的速度煎煮了一碗浓浓的汤药看着我吞服了下去,方抬手擦拭了一下大冬天急得满脑门子的汗,可我却平心静气地看待着这一切,心底,也是陡然间就坦然安定了。
我知道,上天不会再垂怜于我了。
我知道,我和他终究会失去这个孩子。
只因,他不爱这个孩子,又或者,他手上沾满了太多的血腥,他身上的杀伐气太重,重到上天已无法垂怜,不得不惩戒于他。
我终日里半躺着,从最初的心如刀绞到渐渐地平复,从夜夜不能寐息到偶尔的小憩片刻……我安心地等待着那一日的到来,安心地等着上天对我的制裁,我依旧安安静静地服药,可我心底却知道,这一切,终无望了,那个小小的孩儿,终会离我远去。
哀默,大于心死。
那一日黄昏,天色渐晚,好端端的晴天万里无云,却在日落之后平白地涌上一层层厚重的乌云来,我无力地倚于榻上,听着帐外悉悉索索的声响伴随着脚边炭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只觉得全身瞬间格外地冷,仿佛在瞬间置身于深山无底的冰窟之中,层层的寒意夹杂着腹中的巨痛排山倒海般地蔓延至全身,我惊呼了一声,可我的声音,却被帐外的一片怒吼声长久地掩盖了下去。
是他的声音,熟悉的、陌生的、压抑的、悲愤的,“子婴,你为什么不带她离开这一切,离得远远的,远离这些是是非非?你为什么非要当这个皇帝,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上?你为什么要让她陪你受这些磨难?白马白车白衣,你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对得起她!”
他的声音嘶哑着,甚至于带着一抹怒意,一抹悲意,我听到了他叫了声“玉姬”,我撑着从榻上下来,那一瞬间,一股热流伴随着一阵万箭穿心之痛从体内涌出,鲜红的颜色,染红了我里里外外数层的罗裙,也染红了我爬到帐门口一路的地席颜色。
我强忍着痛,我想我终无法容忍那样一个熟悉的名字从他嘴里叫出来,那个名字,如同他在梦中轻唤的一般,带着怜爱,带着怜惜。我听到了玉姬传来一声撕裂肺腑般地尖叫声,那声音尖利得仿佛要刺穿人的耳膜,我趴在地上艰难地掀开帐门,我看到了让我终生难忘的一幕。
纵使我见惯了战场上的血腥,见多了鲜血长流,可我从不曾想到,我的妹妹,我一度歉疚、一度恨着的妹妹,竟然就那么活生生地死在了我的面前,而他的身形摇晃着,步子踉跄着,最后跪在了地上,跪在了玉姬的身边,抱着她,哀伤地长啸了一声。
有风灌了进来,全然地扑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天地在无尽地旋转,我闭上眼去,耳畔仿佛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鲜血汩汩而出的声音,伴随着,我的心一片片碎去的声音……
番外:项羽篇(终)
九泽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他从窗口翻身进来,身上带着一抹尘土和夜露寒霜的湿寒之气。
我被寒气呛得轻咳了一声,咳嗽得扯着胸口的伤口生疼,我以为我不会再痛了,可是一想到她,那道胸间的伤口和伤口下的整个心房,都在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