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秦宫02(第4页)
或者,那件事根本就不曾影响到他;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曾把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
姜玉姬在心底暗暗长松了一口气,在对面的位子上缓缓坐了下来,顺手揭开茶炉上水瓮的盖子,借势察看着水温掩饰着自己的失仪,又缓缓地翻过一只陶盏置于项羽的面前,斟上一杯碧色的茶汤,垂着眼帘说道,“姐姐自小便喜欢小孩子,府上的家奴生了婴孩,她总要抱过来仔细照料着,还会亲手裁剪衣衫给送过去。逢年过节的,也会包个五彩的半钱系在他们的衣角上,姐夫,好好照料她。不管现如今局面如何,她首先是姐夫的正妻,其次,才是姜氏的女儿,她的一生,都会系在姐夫身上。”
“那你呢?你的一生,就一定要系在他的身上?”项羽紧捏着手中的陶盏,脱口而出,“现如今他给你的,便是你真正想要的么?”
姜玉姬提壶给自己斟茶的手便微微一晃,心下陡然一滞,顿了顿,已然恢复了之前淡然自若的模样,缓缓地斟了茶,缓缓地执了杯,言语也微微冷了冷,“是,可是姐夫似乎忘记了我如今的身份。”
窗外,风雨飘摇,雨打窗棂的细碎声便如同一把小锤子般声声落在项羽的心底,一下一下地,捶落得生疼。
“是,我是差点要忘了,”项羽苦笑一声,低了头,似是自言自语,“如果不是你的身份,如果不是你让孟昕来救我,怕是,我早就死在秦军的羽箭之下了,哪还能坐在这里?与您一同品茶?”
后半句,项羽顿了顿,终还是说了出来,只不过,言语之间,已是半含嘲讽与落寂。
“不,那是姐姐的功劳,是姐姐不忍你离她而去,前来相求,”姜玉姬打断了项羽的话,“孟昕是医者,救死扶伤,本就是医家的天职,即便我不是秦国的王后,即便你不是义军的将领,只要是他遇见了知道了,他都会出手相救。”
“是吗?”项羽微微抬起头来,盯着姜玉姬陷在烛火光影中的双眼,声音似乎也陡然多了一抹夜雨涤过的暗哑和潮湿,“我以为,你也是不希望看到我死去的。”
姜玉姬半晌不曾说话,她想起了虞姬带来的那一只小木匣,她突然想知道,虞姬在第一次发现这支小木匣,在打了开来,一一辨认清楚了里面的每一样物件时,是怎样的心情?
失落?绝望?还是恨?
她猜测不到。
她缓了缓,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回,抬起脸来看着项羽,正色回答道,“是,因为你予我们姐妹俩有救命之恩,而姐姐于我有自小长大的恩情,我们一脉相承。也因为她嫁了你……她从小就期盼着能嫁给一个英雄,带着她驰骋天下,走遍四方。而你,能实现她的梦想。她曾说过,她期盼着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家园,植一片碧桃,栽一汪水莲,庭院四面翠竹环绕。姐夫,她的夙愿,也只有你能帮她实现。”
项羽将手中的茶一口饮尽,自取了那一坛青梅酒,自斟自饮了一回,他想眼前的这一幕似乎一直是他所期盼的,甚至是所企盼的,纵然隔着一架红泥炉的距离,着距离不近,亦不远,他和她就这样对面相坐,他感觉得到她的每一次呼吸。
他想这青烟袅袅间,即便是对坐无言,他也会觉得一连数日来的抑郁和烦闷,便在茶香的热气腾腾间,如同氤氲的雾气般,渐渐消散了去。
可现实,终归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他压抑着心间的那一份不甘心,轻轻地落下手中的杯盏来,看着逆光而坐的她,看着那抹微光就均匀地洒落在她的发梢上、她的双肩上,他的语气就突然在变得柔和起来,如同那一抹柔和的光。
“骊山山脚下的宅院我去看过,布局玲珑,曲径通幽,想来,他在建造伊始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只可惜,后来停了下来。没建成的庭院,我去时,已有一面墙有微顷之势。玉姬,……我可以这样叫你吗?”项羽顿了顿,终无法直视微光中姜玉姬美好的模样,微微低下了头去,挪开了视线。
“我以为,你会喜欢那里。那里山青水绿,夏可观雨冬可赏雪,我想他最初,也是期盼着与你在那个地方度过一生的。玉姬,那里,更适合你。没有反复不停的战争,没有流血饥饿与死亡,没有深宫里的种种猜忌,没有无尽的欲望……可眼下,眼下他给你的这一切一切,这些都不适合你,你值得拥有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
“所以,你也不会像今天你去祭拜的她们一样,成为皇位争夺的牺牲品……玉姬,你今天在她们坟茔前站了那么久,你在想什么?那个时候你也是害怕的对不对?你也害怕终有一天,头顶那方天会塌下来。玉姬,我知道那不是你想要的,你渴望安宁……玉姬,如果那是你想要的,我会给你争取……”
夜已深了,夜雨似乎也更大了,天河如同溃了堤,雨声夹杂着轰鸣的雷声,这个季节,这样大的雨,似乎并不合适宜。
姜玉姬彻夜未眠,油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去,她便坐在黑暗里,看着一划而过的闪电时不时照亮整个窗角,映白了对面的那张空椅。
他什么时候离去的,她已然记不清了,她只觉得他的每一句话,就如同窗外雨打芭蕉声,沙沙碎响,密密麻麻地灌进耳朵里。
她想他说的是对的,当她站在那一片坟茔前时,阴森的空气便如同冬日的寒雪一样地将她层层包围,那抹冷寒甚至是钻透层层的衣衫直抵心底,她恍惚记起玉莲若下葬的时候,子婴并不曾出现,那个时候,他日日夜夜在王宫里,在那一片偌大的、繁华的宫殿里审视着每一个角落,可似乎,他早已忘记了为他的王位而付出所有、甚至于生命的那些人。
那些人,就躺在冰冷的地底下,她想落葬时,即便是那些棺椁再厚重,里面躺着的,怕也不会感觉得到活着人给予她们的温暖,更何况,他似乎早已将她们遗忘了,忘得干净彻底。
那个时候,她真的是害怕的。
害怕终有一天,她也会像她们一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冰冷、黑暗的泥土里。
当天侧一道惊雷带着轰隆的巨响和耀眼的白光落在玉堂殿外的一株梧桐树上时,子婴一边看着简牍一边伸出去端茶碗的手便碰翻了书案一角的茶盘,整个茶盘连同茶汤全然碰翻在了桌案上,子婴方抬起头来,看着书案上的一片狼藉,恍了恍神,终带着三分不耐地提高声音唤了人。
应声进来的是已升入内务总管的卫管家,将将推门而入,扫视了一眼,身后便传来七子求见的声音,子婴才方知姜玉姬在进城后并没有回到宫中,而是半道上折返回了旧宅。
“糊涂东西,府上不比往日,如今只有几个人守夜,这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你如何担待?你怎么就不长长脑子劝劝夫人,这会又是风又是雨的,夫人也经不得车马的再次颠簸。殿下,要不要老夫传命下去,着宁大将军调遣几路人马回去?”卫管家伸手便戳了戳七子的脑门。
子婴拧了拧眉,抬了抬手,“算了,大半夜的就不用大费周张了,眼下狂风暴雨的,谁会罔顾性命地往深宅里钻?再者,刘邦的人马定在暗地里盯着呢,大军的粮草马匹不曾筹措齐全前,本殿不想打草惊蛇。七子,你明日一大早,前去接了王后回宫便是。陈垢在府上,料想也不会有何不妥。”
子婴再次见到姜玉姬已是第二日的午后,一夜的雨,空气里带着秋日的寒,羽阳宫前抄手游廊下的河渠,似乎已有薄冰覆面的痕迹。
子婴在踏进羽阳宫门的时候,便听到了断断续续的一缕曲乐声,那弦乐声凄清,曲调不平,似乎弹奏者心思并不要器乐上,而那弦声也甚是单薄无力,子婴怔了怔,止了步,转头问向随行的卫管家,“卫伯,这是琴音还是筑音?”
卫管家侧耳细听了一番,面色变了变,终带着三分揣测之意开了口,“回殿下,不是琴音,应当是筑音,可是那丝弦之音似乎并不是执竹尺击弦,而是以手抚出,故而殿下听着,音色便弱了几分,并不曾有着筑音特有的悲亢激越。殿下,这击筑之人怕是并不知晓先皇的命令吧?”
姜玉姬有着三两分的头疼,一大早七子的马车径自驶入后院,随行的两名宫婢前来请安的时候,她方发现自己依旧呆呆地坐在那软椅上,面前的几案上,早已熄灭了火的红泥炉、残留着一汪碧色的茶瓮、依旧散发着青梅黍米酒香的陶罐,就那么七零八落地摆着,毫无章法。
姜玉姬这才想起,整个后半,她便一直呆坐在这里不曾合上眼去,窗扇半开着,窗外的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就斜斜密密地交织在窗下,一片寒湿之气,就那么肆无忌惮的在整间屋子里蔓延着,她甚至都没有力气去合上那半扇窗。
那半扇窗是他留下的,她下意识地,甚至都不敢去触碰,她不知道以他如此孤注一掷的性子,还能做出怎样的惊世之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