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虞姬(第3页)
可子婴一抬手便制止了蒙云的话,声音冷了冷,“董越,本殿问你,那姜姑娘是你想救她,还是他项羽命你想办法救她?”
董越伏于地上,声音含糊不清,“是末将想救她,他们,他们都以为姜姑娘已经,再无力回天了。”
子婴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转眼吩咐着蒙云,“云侍卫,你拿了本殿的令谕,请孟昕随你前去解毒,不过,你得将孟侍医完好地给本殿带回来,倘若他们心存不轨,董越,你知道应该怎么做。另,董越,你得拿一人的性命来与姜姑娘交换。”
“末将知道应该怎么做,”董越缓缓直起了身子,“谢殿下成全。”
“去吧,白羽箭的毒耽搁不得,”子婴拍了拍董越的肩膀,替他理了理纷乱的发髻,“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董越,记住,不属于自己的,不要去奢望,更不要生出觊觎之心来。”
半个月亮从那云层里钻了出来,子婴看着蒙云和董越两三个越跃便消失在了层层的夜色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便听到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轻轻地推了开来。
一回头,姜玉姬便挺着高耸的腹部立在那一片破碎的月光之下。
“夫人,睡不着?”子婴怔了怔神,转过身来看向姜玉姬,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托着隆起的肚子,半截衣袖就滑落了下去,露出一小截的皓腕,似与那皎皎月色争辉。
“这几日睡得浅,方才听到了窗外有虫子叫,就醒了,”姜玉姬淡淡一笑,小心翼翼地步下台阶,搭上子婴向她伸出的手臂,“殿下,可是有事瞒着我?”
子婴轻笑,却是笑得极为牵强,“你长姊受了箭伤,生命垂危,我让孟侍医去了,玉姬,她是为了救他中的毒箭。”
姜玉姬明白子婴所指的“他”是谁,叹息了一回,“姐姐一直是仰慕着姐夫的,不然也不会做出那般惊天骇俗的举止来,她替姐夫挡了一箭……当日,殿下不也为玉姬挡过一剑吗?倘若那一日的第一剑是刺向殿下,玉姬也会用自己的身体去替殿下挡上一剑,如同姐姐一样。”
子婴伸手将姜玉姬代入臂圈里,下颌就搁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的发香,再不言语,他原本是极其矛盾的,他从不曾想过事情会逐渐演变成今天的局面,在他最初的计划里,没有姜玉姬,也没有姜虞姬,项羽只是他牵制胡亥视线的一枚重要的棋,可却是什么时候,她们姐妹俩的出现,将一切计划都彻头彻尾地改变了。
“姐姐的毒,能解吗?”姜玉姬在子婴耳畔低声问道,她不确定虞姬过得好不好,亦或是项羽对她好不好,可不论如何,自这一箭之后,那个叫项羽的男人,会更加珍爱那个舍得替他去死的女人,就如同她自己,也会更加珍惜眼前这个愿意替自己挡剑的男人。
“秦军淬在箭上的毒,都是侍医们配的,孟侍医岂有不能解之理?再者,他可是神医扁鹊的六世孙,家学渊源,这天下,应该没有他不能解的毒。玉姬,让你担心了。”
项羽在天亮时分见到了一身疲惫和一脸憔悴而归的董越,他的身后,一辆灰色顶的马车上跳下一名中年留须的儒士,和一名蒙了面的药童,项羽依旧抱着虞姬的身躯,目光从儒士面上扫过,最后定定地落在了那名药童的脸上,虽然蒙了面,可那双眼睛,他依稀认得。
董越上前来,挡在了蒙云的面前,“将军,这位是孟神医,神医扁鹊之后,应该能解姜姑娘中的毒。”
“神医不敢当,祖上数代从医,略懂而已,”孟昕提了医箱上前来,目光落在虞姬的脸上,“将军可否移步,老夫诊治期间,还请将军安排,不要让他人打扰,只请一名随军的女子进来便可,配药煎药,老夫的药仆自会一一料理。”
一扇木门,阻隔开了项羽最后的视线,他在木门合上仅存最后一条缝隙的时候,记起了那名药童的眼睛。他一转身便将董越揪着衣领高高提起,一字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董越已是十分疲倦至极,便任由项羽将自己提得窒息,艰难地说道,“将军,若孟神医还不了你一个活生生的姜姑娘,将军大可将末将大卸十八块,扔到野地里喂狼。”
他松开了手来,看着董越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看着董越坐在地上猛烈地咳嗽着,咳嗽似乎崩裂了身上的伤口,他紧紧地拧着眉,一脸的痛苦之色。
他心底便突然生出一片不忍来,一伸手便又将董越提了起来,一把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将董越扔到了那名怒目而视的药童的身上,“把他也治一治!”
那药童狠狠地瞪着他,终再次合上那扇木门而去。
整整两日,项羽便一直盯着那扇虚掩的木门,他看着他派进去的女子一趟趟地端着血水出来,他看着有火炉的烟袅袅从窗棂里飘了出来,有浓浓的药香四下里蔓延着,有轻脆的捣药声在夜里一声接着一声地传来,他便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好漫长。
来请他进去的依旧是董越,半披着衣裳,背上裹着长长的绢帛,绢帛下依稀可见缝合的伤口和堆积的药膏,他在木榻上见到了他的虞姬,虽然面色依旧苍白如雪,虽然她依旧沉睡着不曾睁开眼来,可是他感觉得到,她不会再沉睡不醒,不会再离他而去。
他转身便向孟昕跪了下去,可孟昕眼疾手快地一把扶起了他,“老夫无能,只能救回姜姑娘的性命,可她腹中的胎儿,老夫没能保住。将军,姜姑娘中毒太深,且又耽搁了一夜,那胎儿,经不起这毒性的霸道。”
他不知道他们是何时离去的,如何离去的,他只看到那名军中的女子一直默默地守在虞姬的榻前,眼前不断地有人在说着话,可是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只知道,那个不曾出世的孩儿,那个他满满都是期待的孩子,那个只属于他和虞姬的孩子,没了。
他阖上眼去,他感觉得到眼底的湿意,他甚至昨夜里数着天上的星星的时候还在想,倘若这个孩子出世了,他要不要先给它打造一把木刀给它玩耍?亦或是一把长剑?或者,先带它骑马?教它和娘亲一样数星星?……可那么多的期待和期盼、幻想,就顷刻间殒灭了。
他是被项梁拎着耳朵拎醒的,项梁叉着腰,对着他的脸就是狠狠地一掌,“不就是个娘们,又没死去,你哭个啥!要是个男人,就去报了这一箭之仇,李由那小子,带了三万的秦军去了雍丘。爷爷这次不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爷爷就不姓项!”
到达雍丘的那一日,天正下着瓢泼大雨。
依旧是战鼓声阵阵,箭矢和着雨点扑头盖地而来,马蹄飞溅起混合着血的雨水,就飞落到盔甲上,项羽骑着乌骓马在战场上飞奔着,手中的盘龙戟不断地挥向每一个向他迎面而来的秦军将士。
整整四天,四天的激战后,城破了。
厚重的大门轰然间倒塌,城门上巨石层层落下,内城通道两侧,战亡的将士尸体高高堆起。
项羽在一道狭小的巷道里堵住了李由的去路,巷道里弥漫着水气,黑漆漆的石板路,李由就那么无畏地看着项羽。纵然一身盔甲破碎不堪,纵使他的身边只剩下十几个贴身护卫,纵然他的左臂依旧插着一只短箭,血流如注,可他持着一支长枪挺直着脊梁站在那里,那深眉朗目间的豪气和睨视天下的霸气,便如同顶天立地的英雄。
“李将军,你可知道,你的父亲已经被那荒**无道的狗皇帝捉拿下狱,性命不保,”项羽停了下来,一抬手,身后数百跟随而来的士卒皆刹那间停止了前进的步伐,持了长枪短刀,排开了阵式。
“是又如何?可我李氏自认清风朗月、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天地万物,下对得起李氏先祖,”李由一声冷哼,扫了眼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街巷,手中的长枪“咚”地一声杵在石板路上,“我知你是项羽,坊间百姓都道你英勇善战,我也知道你今日为报那一箭之仇而来,那李由我便舍命陪勇士一场,来呀!”
沉重的盘龙戟与冷硬的长枪不断地碰撞着,就在那道狭长的街巷里,背抵着石壁的冰凉,项羽拼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直到上百个回合,直到汗水湿透了战袍,直到两人都筋疲力竭,直到项羽将盘龙戟深深地刺进李由的心胸里,贯穿了他的前胸后背。
他似乎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听到了鲜血汩汩而出的声音,他甚至听到了李由最后一抹的笑声,他甚至感觉得到生命正一寸寸地在从李由身上流失去,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欣喜。
他的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