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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归宁(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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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玉姬别过脸去,猜得到父亲暴怒之下落在大娘脸上的那一掌,定是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你给我住口,这种话再要说出去,我整个姜氏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你不是不知道,株连……”

姜玉姬转身,不去看父亲因怒意而苍白的面容,掀帘而出,与捂着脸低声啜泣的大娘擦肩而过。

书房的石阶下,依旧候着阿九,蹲在地上,捡了根小树枝戳蚂蚁玩。

阿九听到脚步声,抬眼见到姜玉姬,急急地起了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见姜玉姬身后并无人跟着,方欢喜道,“玉姑娘,今年的桂花开得特别好,阿九还在想,玉姑娘你要是不回来,今年的桂花糖都没人教阿九做了,整个府上,玉姑娘做的桂花糖和桂花糕最好吃了。”

姜玉姬伸手拽了拽阿九头上的童子髻,勉强扯出了个笑容。

“玉姑娘出阁那一日,府老爷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阿九瞅了眼玉姬身后的台阶,压低了声音,“府老爷还嘱咐任何人不得提起虞姑娘,说只当没有这个闺女,夫人还跟老爷吵了起来,扔了好些东西呢。对了玉姑娘,您娘亲的牌位已经在宗祠供奉了,老爷说按序排为三夫人,供奉的那一日,三夫人的香炉还是阿九端给府老爷的呢。”

阿九一路絮叨着,一边拉扯着姜玉姬的裙袖,嘟囔着,“玉姑娘,您要去给三夫人上一炷香么?你这次回来,还要走么?若是要走,能带阿九一起去么?玉姑娘不在府上,都没人理阿九了,阿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没人教阿九认字了,阿九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怎么画了。”

姜玉姬笑着点了点头,可跨过月亮门,门下那一弯苍翠湘妃竹丛下,待卫云正与一名身着墨底绣紫色暗云纹长袍的锦服男子前后而立,那男子眉目如月,目光清澈如泉涧,狭长深邃的双眼便蕴着温和的笑意看着自己。

姜玉姬微微一怔,便已然猜到了,那温润的男子,正是她至今不曾谋面的夫君子婴,只因那浑然天然的贵胄之气,世间无法隐藏。

姜玉姬回眸瞅了眼虚掩着门的书房,上前两步行了礼,想起那一夜的种种,那一个女子柔媚入骨的声音、那一片踏碎夜色的马蹄声,轻声问道,“殿下,此刻不是应当尚在宫中么?”

“今日是你归宁之期,怎还能让你一个人夜回王府,且宫中事情已了,瞧本殿可是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赶过来了,一路上,可还顺利?”子婴上前牵起了姜玉姬的手,女子的羞涩与身形的微微一僵,他全然感觉得到,轻轻一笑,“刚刚在厅堂里便闻到了桂花香,听说整个会稽郡最好的桂花蜜便产自上溪村,今天好不容易来了,你也不带我去折上两枝。”

姜玉姬抬眼扫了眼院落外的一片金桂林,目光掠过近在咫尺的子婴时,便看到了子婴的唇角依旧泛着一抹微扬的弧度,可那抹笑意,却让姜玉姬没来由地瞧着心慌。

姜玉姬只觉得脊背上再次一僵,庭院静寂,她猜测不到子婴听到了多少,亦或是早已全部知晓,敛了敛心神,转身吩咐已然愣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阿九去取了花萝来,抬眼对上子婴依旧淡笑的眼眸,不疾不徐地应对道,“听闻咸阳王城遍植冬梅,宫墙角落里、篱笆院落旁,皆密集而植,形成一道道花障,想来冬雪来临花开时节,定是无限风光,暗香如云,殿下原来是看够了阳春白雪,才对这粗鄙乡野的几株木樨另眼相待。”

半晌,子婴方浅笑一声,“咸阳王城的冬梅本殿固然喜欢,可这乡野的丹桂,本殿瞧着自然也另有一番情趣,只是,”子婴顿了顿,歪了歪头,“夫人这话中,好似有话?”

“想必殿下早已知晓,玉姬是庶出,生母只是姜府的一名侍婢,且早已病重而亡,殿下不嫌弃妾身出身低微么?”姜玉姬索性实言相告,她想她不应该隐瞒,也没有必要隐瞒。

“庶出如何?嫡出又如何?”子婴负了手,眯了眯眼,仿佛自嘲般地一笑,“我父亲是祖父嫡长子,年少时便被祖父寄予厚望,人称公子扶苏,而我又是父亲的嫡长子,祖父的嫡长孙,人称公孙子婴;可如今,父亲早亡,我却不能继承祖业,并不得不远离朝堂之外,嫡子嫡孙,空有名头罢了。玉姬,嫡庶是否有云泥之别,不在乎他人如何看待,而在于自己本心,是否接受上苍的这一安排,上苍给了你这个身份,定然有这个身份应当要去承担的东西。”

姜玉姬紧吸一口气,尚不及想好应当如何应答了去,便见阿九已然抱着花箩一路喘息着小跑了过来,兴高采烈却又带着一抹犹豫和怯意地在两三步外站定,“玉姑娘是要去采桂花么,阿九也要去,阿九知道哪株树上花开得最好,开得最盛。”

子婴转脸瞥了眼年幼的阿九,笑着点了点头,再正色瞧向姜玉姬,声音低了低,依旧浅笑而语,“那遍植冬梅的王城,夫人若是喜欢,本殿有生之年拿来便是。”

姜玉姬心下猛然一滞,可已然被得到子婴鼓励的阿九上前拽着衣袖,不禁踉跄了两步方站定,可再抬眼时,便见父亲已然急匆匆地从书房迎了出来,一脸惴惴不安的神情,一礼深拘下去,“殿下恕罪,老朽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子婴伸手虚扶了姜父一把,浅笑吟吟,“子婴是晚辈,怎能劳烦岳父大人,今日归宁,本应与玉姬一同前来见过众位长辈,奈何朝中有事耽搁了,还望岳丈见谅。”

姜玉姬不甚喜这些虚礼,索性拉了已面带惊惧之色的阿九匆匆离去。

午后辞别,大娘隐在姜父身后拿团扇遮了大半张脸,低眉敛目一言不语,倒是阿九不知轻重地捧了一兜半青不红的金丝小枣上前来,低垂着眼帘,依依不舍地拿可怜兮兮的目光瞟着姜玉姬。

姜玉姬心下不忍,伸手掂起一枚小枣放进嘴里,反手便将头上的那支长玉簪取下,一扬手便插在了阿九的圆髻上。

车轿内飘着桂花的香甜之气,姜玉姬在阿九被父亲呵斥回去的时候转身便上了车马,帘落下,只听得到子婴辞别众人那温和的笑语声。

回程依旧一路颠簸,落日残阳似血的时候,驾车的侍卫云再次勒了马,姜玉姬从软帘的缝隙里再次看到了那一片荒芜的山坡,看到了那匹乌骓马,看到了端坐于马上的身影。

仿佛天地间,苍茫山野,苍穹漫漫,唯他独尊。

“殿下,这厮一早便站在这里了,累得我们绕道而行,”侍卫云语气忿然,“殿下今日从宫中独行至此,便没遇见这厮?”

子婴回程便与姜玉姬同乘一车,由着那匹雪白的坐驾尾随车后缓缓而行,此刻坐在姜玉姬的身侧闭目养着神,手上把玩着一枝姜玉姬采摘下的桂花枝,闻言只笑不语。

“只是他为何出现在这里?这里风景很合他的心意么?他们刚刚夺了定陶,难不成这么快就想着要攻占咸阳了么?他也不想想他有几成兵力,”侍卫云自言自语着,顿了顿,已反手抽出了背囊中的长剑,闷哼一声,“还是属下认错了?”

“错不了,那正是本殿的踏雪,”子婴睁开眼来,依旧是一副极其慵懒的模样,伸手掀了掀轿帘,轻笑一声,复而转过脸来看向姜玉姬,伸手指着那山坡上的马儿,声音温和,“那马的四蹄皆洁白无瑕,故而本殿取名为踏雪,本殿可还有一匹好马与之媲美,足可追风。”

姜玉姬从扬起的车帘缝隙里瞥过一眼后,便收回了视线,那马隐隐的熟悉,虞姬曾不止一次地在她耳畔提及过,言及他有一匹颇为漂亮的座驾,那马的鬃毛油光发亮,通体缎黑,却四蹄胜雪,虞姬说她有生之年最大的心愿,便是与他共乘一匹马,在山林间肆意狂奔……

姜玉姬已然猜测到是马上之人是谁,只是她不曾想过,她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他。

相传就在不久前,他带领的义军在吴中郡起事,他一人独闯吴中太守府,斩杀太守殷通的卫兵近百人,千军万马之中取将领首级如探囊取物,消息传来,旁人听闻无不哀叹亡灵的逝去、乱世的离乱、骨肉手足的生离死别,唯有虞姬说,他是乱世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殿下,属下当日一时大意没能将马给抢了回来,今日请战,属下定血洗项羽夺马之耻!”马车轻颤,侍卫云已然跳下了车,单膝跪在泥地轻声请命,声音凉如水。

“今日夫人归宁,哪能一路打打杀杀了回去,不吉利,”子婴笑了笑,回头拉起了姜玉姬的手摩挲在掌心里,姜玉姬感觉得到,他的指端冰凉,“不过一匹马而已,素来宝剑赠英雄,好马又未尝不可,本殿还就等着他闹得天下大乱呢。”

姜玉姬心下一怔,一只手依旧扶了扶因失了发簪轻挽而松松坠下的发髻,佯装没有听到子婴的后半句自言自语。

“殿下!”侍卫云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制止之意。

“他爱看便看吧,大秦的万里江山秀美无比,只盼他征战时莫要逞赳赳武夫之勇,生灵涂炭了便好;再者他恃才傲物,如此一人单枪匹马,又能把本殿如何?”子婴再伸手拨开车帘,淡漠地瞅了眼那尊如塑像般的身影,手一松,那车帘便软软地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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