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打 赌(第4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妈妈已知晓我的来意。她带上一把折叠椅,领我去了天台。妻子和她陪了我一会儿,之后便下了楼。两人坐在温暖的室内聊些家常,而我独自一人,坐在天台上等待X先生。温室已经弃置多年。打从天上有了小型人造天体,它便被荒废,妈妈也不用那么辛苦。我坐在椅子上,在寒风中等了一天。X先生没来。我想他一定是出什么事了。那天,我在天台上一直待到午夜十二点,任谁劝说也不肯下楼。后来,我离开了。往后余生都在等待。在接下去每一天里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都在等待X先生上门。他从没来拜访我。直到九十岁,我躺在手术台上,接受器官移植时,才想起这一幕曾在哪里见过。

于是,我看见了过去,正如过去的我在镜中看见未来。两个时空在此重逢。我的脑海里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想。我看见,曾经那个寻找父亲的孩子,站在手术台的无影灯下望着我。他说:“这没什么的,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笑了起来。他好奇地看着我,问道:“你不会痛吗?”痛啊,当然痛,每个人都让别人感到疼痛,每个存在都会给其他存在带来痛苦。“哪里痛呢?”他问道。我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其实,活到这个年纪,我已感受不到痛。早些年,母亲无疾而终,我痛哭流涕。但到了去年,妻子撒手人寰,我却已能平静接受。因为对于已经发生的事,人只能接受。人都是要死的,这是注定的,虽然还没发生,却已是既定的事实。人只能接受这一切。如果人要死,我们的目标、理想、心情和想法、记忆和情感,都迟早要瓦解。当态度体验的主体消亡后,这些体验也是过眼云烟。快不快乐无所谓,痛不痛苦不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我已经完全不在乎自己会怎么样了,我对自我抱有某种程度的漠不关心。

手术结束后,休养期一过,我便出了医院。出来第一件事就是买花。在母亲和妻子安眠的墓园里,我把花放下,向那两块冰冷的石碑述说自己的思念之情。挨着她们两人的坟丘的地方,是一块小小的石碑,里面躺着我的孩子。我还记得当初妻子怀孕时是多么开心,也记得当初流产时,她脸上的表情是多么悲恸欲绝。人的边界弥散。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亡在生者的脸上蒙上阴影,犹如黑暗远未降临的日子,太阳穿透树梢,投下影子,她的五官在光与影的边缘显得模糊、破碎。我感到揪心。时隔多年,我又一次在她们面前哭了起来。如今陪伴我的只有这大大小小的墓碑。X先生从远处走来,耐心等待着我收拾好情绪。

“现在,你还觉得,情感至关重要吗?”

我点了点头。

他接着说:“根据我对人类的研究,人受伤了总是要逃避,暴露伤口似乎是一件很羞耻的事,但有时候,人又依凭着一份倾诉欲,好像忘记了羞耻心,只想找个对象埋怨个痛快,我不知道这样矛盾的情感有什么意义。”

“它会加速我的愈合。”我应道。

我们又回到了那个房间—X先生的玩具屋。这里有十一面镜子。我的脚下是我的新生,我的头顶是我的死亡。我突然觉得,我们所有人都是踏着过去,走向未来,扎根于母亲的生命,对自我的死亡顶礼。我们冲破自我的桎梏,到头来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场空。事到如今,我已不在乎他的答案了。X先生来得太迟。倘若知道我父亲的下落,他的年纪也不足以支撑到我再次与他相遇。

我说:“我已经很老了,但我还记得自己的父亲。”

X先生说很抱歉,因为他被一些事情耽搁了。

我等待着他继续解释下去。

X先生却转而向我展示起他的战利品。

“弹珠?”我问。

“星球。”他答道。

这些玻璃珠光滑透明,里面自有一片天地。有些裹着星云,有些是温暖的宜居星球。我想象他就是这样罩住我们的世界。要是人类输了,我们就会成为他的一部分,像收集弹珠一般,把我们的地球压缩,纳入玻璃珠中的空间,成为随身携带的一部分,以此来纪念他的过去。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我失败了。”他说,“我的本体在宇宙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强敌,由此被那个文明囚禁。我是他的克隆体之一,少了他的精神支撑,我们所有的克隆体都被迫陷入沉睡,最近才陆陆续续苏醒。”

我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X先生说:“你们人类自由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结局的话,你们的运气很好。所有被派遣出去的舰队,都已准备好飞向那个文明,拯救出我们的本体。我们已无力封锁你们的世界,也不会再干扰智人文明的进程。说到底,这个赌局是你赢了。你要是想,我可以告诉你有关你父亲的真相。”

“只有一个问题。”我说。

“你讲。”

“父亲才刚失踪不久,母亲就把他遗忘了。你也影响了她的记忆吗?”

他说:“没有。”

于是,我明白了一个母亲的言不由衷和自欺欺人,她在年幼的孩子面前表现得健忘,只是因为不想让那个孩子伤心。

“恨吗?”他问。

“恨。”我说,“但也想他。”

“我帮你克隆一个,就像我之前说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了,谢谢。”我说。不了,不要了,谢谢,不用了,再也不需要真相了。我不要替代品。我们说好要一起去动物园的,可那家新开的动物园在后来已经倒闭了。我从未去过那个地方,也未曾有幸再见我的父亲。不了,谢谢,谢谢,我的父亲没有出意外,他只是离开我们了。我恨他,也思念着他,仅此而已。

于是我向X先生请求,即便我们的赌约不再具有效力,也一定要让我加入他们。

“为什么?”他问。

“我在乎的人都死了。”我说,“他们有的是死了,抛下我去了另一个世界,有的只是逃避责任。我没有孩子,没有亲人,没有眷恋的对象,存在的理由。我觉得孤独。现在我渴望成为某个整体的部分,渴望融入一个集体,成为一个大家庭的一员。那种完美的归属感,在迟暮老人的生活中已找不到了。”

我让X先生稍等,请他送我回儿时的家。那时已是天明。X先生在月球上等我。阳光从未如此美好,又如此真实。我又上了天台。迎着霞光,记忆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这儿固然到处都是一副荒凉凋敝的景象,但我们一家人一起生活、一起努力过的痕迹,仍留存于弃置的农具、杂草丛生的麦田和字里行间的点点滴滴。我努力想回忆起当初父亲在此工作的身影,但想不起来。我听着附近传来的老歌,可以背诵出自己的经历:小学的时候,坐在爸爸车里听这首歌。因为喜欢,循环了很多遍。那时天还没黑,有太阳,我们一起去了“鬼屋”,去了海边,去了动物园,去了黄金海岸,去了海洋世界。我喜欢“鬼屋”,那里面吓人,但我不怕;我喜欢海边,因为可以和爸爸一起唱歌;我喜欢动物园,有一次摸到了大象的鼻子,像树皮一样粗糙;我喜欢黄金海岸,那里有摩天轮和云霄飞车;我喜欢海洋世界,美人鱼在水里和鲨鱼嬉戏。我们去了很多地方。爸爸开着一辆红色的汽车,妈妈坐在副驾驶位置。我坐在爸爸的怀里摸方向盘,他说要教我开车。我们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看烟火,这一晃就是一辈子。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