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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获日(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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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家啊,我的确有过一个家。”

“后来呢?”

“后来家就没啦,我的妻子也不幸福。”

“难以想象,像您这般温柔的人,竟也会和妻子吵架吗?”

听到这话,丈夫心虚地看了妻子一眼,但她没看他。

宇航员继续说道:“嗯,曾经有过一个家,后来妻子就带着女儿离开了,再也没回来过。我们时常吵架。她说,你成天在天上飞,我对着星空看半天也不知道你究竟在哪儿。可我是宇航员嘛,没办法,要不在天上,要不就是在地上,一年有好多天得接受训练呢,待在家里的日子总是很短。她会抱怨嘛,也会有不满。我能理解她。有时,我回家了,已经很累了,什么都不想讲。可她便觉得我不关心她。然后她就走了,再没寄来一封信,拨一通电话。”

“后悔吗?”他问。

“后悔!怎么不后悔呀!老婆和孩子都跑了,能不后悔吗?其实我可以做得更好的,其实我应该让她知道我很在乎她。关心的方式并不是只有一种,对吧?即使我不能时时刻刻在她身边,我也有其他的方法。可我没有。一旦我没这么去做,她就伤心了。待失望的情绪积攒够了,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宇航员的语气越来越低落,叹息声越来越重,看起来多半是被勾起伤心往事了。丈夫看了看妻子,妻子给了他一个眼色。交流是无声无息的,氛围是静默的。他的眼珠子转了转,待妻子扶着腰咳嗽了一声,方才想起最初来这儿的目的。

“你一定饿了吧?”他从箩筐中拾起一枚蜾蠃,递了过去。

宇航员接过手,在掌心好奇地掂量。丈夫教他如何念诵祷文,从而完成蜾蠃的虚实体变:“求祢借着祢的圣神的改变,使这真菌成为祢的意志流淌的宝贵圣血。”如此便说,这真菌被标记了,是神的真实之血向下渗透,蜾蠃的整个存在降临于这一共融的奥秘之中。于是他缓缓呼气,掀开面罩,怀揣最崇敬最庄严的朝圣者的心,一边感恩地咽下这美味的无私的真菌,一边坦然地接受一生与其紧紧缠绕的命运。然后,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夺眶而出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丈夫忙不迭走上前去,帮着宇航员盖好面罩。滚烫的泪水在那个玻璃容器似的头盔下簌簌滑落。这个男人号啕大哭起来,挣脱他的怀抱,伸出双手去触摸眼前的空气,却不慎摔了一跤,什么也没摸到。

宇航员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可是,难道你们没看见吗?看呀!快看呀!朋友们!快来看看!这是我的老婆!这是我的孩子!呀,你们怎么也来火星啦?是地球上的生活太寂寞了吗?还是想我了呢?我也想死你们啦!哎哟,这谁呀!不是我的心肝宝贝儿嘛!来,让我看看,我的小公主,你都长这么大啦,爸爸差点认不出你来啦!来,抱一个,抱一个嘛!别躲啊,你小的时候最喜欢让爸爸抱呢!嗳,真乖!亲亲好不好呀?左脸。嗯,右脸也要。真漂亮呀,这朵小红花是哪儿来的呀?老师奖励你的啊?真棒!不愧是我的女儿!妈妈把你的头发扎得真好看呐。啊,妈妈也要亲亲啊?那好呀!那就都亲一个嘛!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中间再补一个。小公主,爸爸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好好照顾好妈妈呀?有,对不对?真好。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懂事儿的小孩。哦,你说这两位呀?这两位是爸爸的好朋友呀!小时候你不是最喜欢听外星人的故事吗?他们是火星上的游牧民族呢,马上就要生一个弟弟妹妹出来了。你可以和他玩呢!要不要爸爸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呀?

丈夫牵着妻子的手,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宇航员向他们走来。那个男人的脸上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容光,一扫这些日子以来的忧郁。但这一幕多少是有些悲哀的。因为男人走过来的时候,身边什么都没有,而他却沉浸在幻想中,仿佛一切都是真的。这一切都好得不像是真的。下一刻,他还没走到他们身边,笑容就凝固了。他开始大喊大叫,又一次号啕大哭,因为他的妻子和女儿当着他的面蒸发了。宇航员看上去有些抓狂。等悲伤稍微退却后,在原地焦急地来回走,不敢相信这一切发生了。

“他们去哪儿了呀?”男人问。

丈夫说:“他们并不真的在这儿。”

妻子说:“是蜾蠃的力量调动你了的记忆,让你看见了最想看见的事物。”

宇航员什么也没说,末了像顿悟似的,扭头就往箩筐的方向走。他缓缓呼气,掀开面罩,往嘴里塞了一个又一个风干的菌菇,兴许是这样做就能得到宽恕吧。妻子什么也没说,丈夫什么也没做。宇航员跌跌撞撞,扶着墙胡乱地走,又摔了一跤。他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呆呆地望着一个空处,也许再度看见母女俩了吧,他已经不哭了。

过了许久,丈夫走了过去,把宇航员搂抱在怀里。“记忆是很宝贵的。”他凑在耳边对男人说,“我们有的,只剩下记忆了。”

说罢,他就牵着妻子的手走了出去,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疗愈心中的伤。

一周后就是收获日。丈夫一大早醒来,就被赶出帐篷。螟蛉一族中,所有待产女子的丈夫都被赶了出来。这一天,他们要在外面忙活。从南方带来的水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余下的也要用在接生仪式上。男人们要走上十公里路,到地底深处开采一批新的坚冰。那些没怀孕的女人们呢,则会坐在黑发编织的箩筐前,花上一整天的时间,从中挑选出品色最好的蜾蠃菇。

丈夫出发的时候,宇航员也跟来了,说是想尽一份力。自从那天得知蜾蠃的妙用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生活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积极得多。丈夫体会到一些微妙的转变,全都隐于细枝末节中了。比如说,宇航员穿行在他们的帐篷间,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本该如此的和谐。他似乎已经习惯他们的生活了,前几天摘下头盔后,竟发现自己可以畅快地呼吸。他的眼神是那种期待未来会有好事发生的眼神。他的嘴角当然也挂笑,微微上弯的弧度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满足感,就像内心所有深深浅浅、密密麻麻的伤口都已愈合。也许蜾蠃当真是无所不能的吧,兴许是一位艺术家呢,有能力让结痂的地方构成崭新美好生活的宏伟蓝图。螟蛉的生活就像量体裁衣,完美地取代地球生活,让人感到无比的舒适与自在。

今天早晨,他们聊天。丈夫发现,宇航员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再用“你们”了,取而代之的都是“我们”“咱们”,还有“大家伙儿”。不知从何时起,族里的同胞们也渐渐接受这个地球人的存在。也许是吃下蜾蠃就等于得到了神祇的承认吧,宇航员的皮肤不再如往昔那般白皙,而是微微泛出一股淡淡的橙红色。尽管这颜色和真正的螟蛉族人尚有差别,但相信再不过久就难以辨别了。当然,这当中也不能排除宇航员自身付诸的努力。为了融入这个群体,地球人早早脱了那身臃肿的宇航服,换上他们的衣服,如今看起来完全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有一天晚上,丈夫睡不着,到帐篷外散步,恰好碰见同样失眠的宇航员。那时,他俩穿着相似的服饰,**在外的手脚和脸庞散发出淡淡的磷光,像星光在他们身上燃烧似的,在黑暗中晕出一片湿冷的色彩。

在地底深处开采坚冰的时候,宇航员突然问道:“你还记得夏天吗?”

“夏天怎么啦?”丈夫没有抬头,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块顽固的坚冰上。这冰块冥顽不灵,只有锄头能让它听劝。

“夏天的时候,我本不想走。”宇航员说,“但你的妻子见我执拗,便跑去叫族长了。他一来,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便妥协了。”

“那又怎么啦?”

“你想知道族长对我说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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