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页)
休拉住一个出门的法医,低声问道:“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今天早上九点三十七分,有人听到了枪响报了警。”戴着口罩的男人回答道,“死者是吉米·罗斯,外号‘金牙’,生前从事毒品交易,我们初步判断死者是在过量服用LSD(1)的情况下冲动自杀。”
休松开手,让法医离去。他进屋的时候,警局的执行副局长艾登·霍夫曼也在现场,而吉米·金牙就躺在霍夫曼脚边,右手握着枪,双眼圆睁,写满痛苦与挣扎,嘴角却挂着一抹神秘的引人深思的微笑。
吉米就倒在他们昨晚坐过的沙发边上。子弹是从他右侧的太阳穴射入的,洞穿了他的脑袋,又从左侧破体而出,带着大量鲜血,泼洒在墨绿色的布艺沙发和半透明的小茶几上。在这具惨死的尸体下,暗红色的罪孽流淌了一地,染红了附近的桌腿,形成了一洼浅浅的黏稠的血泊。
“这人是我的线人。”休·威尔比对着霍夫曼说,“现在他却死了,因为这起案子。”他沉默良久,倏地叹息,从口袋里取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打火机啪嗒一声燃烧起来,迭戈-180为他点上火,缕缕青烟如柳丝棉絮般随风飘散。
霍夫曼拍了拍休的肩膀,从上身西装的内口袋里取出一个棕色的小瓶子。“这是我们从他身边找到的,”他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本该作为证物保管,但我想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休微微屈膝,巧妙地躲开霍夫曼拍来的右手。“这是谟涅摩绪涅,一种新型致幻物,”他从上司手中接过药瓶,木然说道,“这玩意儿本该由吉米亲自交给我,但我想他已经没这机会了。”与之前发现的空瓶子不同,这个棕色的小瓶子里装满了金色的软胶囊,看起来与普通的鱼肝油无异。
“抱歉,但我必须打断一下。”迭戈-180咳嗽一声,目光离开药瓶,落向执行副局长,“霍夫曼先生,您刚才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具体是指—”
“你们看看尸体吧。”霍夫曼摆了摆手,脸色阴沉地说,“我已经把这事儿压下去了,但我不确定还能再压多久。”他背负双手,踱着步子从后门离去。
迭戈-180在沙发旁蹲下身子,用食指沾了点儿血渍。“一枪爆头……”他闪烁着眼睛,认真地说,“威尔比警探,这是血。”
“这当然是血。”休丢掉香烟,碾灭烟头,替吉米合上死不瞑目的大眼。
“我的意思是,这是纯粹的无杂质的血,”迭戈-180低声说,“没有脑髓,更没有混杂任何大脑碎片。”
“所以,吉米的大脑也不见了。”休面无表情地说。
“的确如此。”迭戈说,“我可以确保无人机一直盯着这里,没有任何人进出。”
“霍夫曼说得对,这事的确不简单。”休收回手,眉头紧蹙,“现在的情况是,吉米的死和凯莉的死一样吗?如果是他杀,对方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摊开手,注视着掌中的小药瓶,“如果二者的死与这种新型致幻剂有关,为什么对方又要把这东西留给我们?太多巧合,太多如果了。”
“取一枚胶囊给我。”迭戈-180突然说道,“我可以快速化验成分,至少可以弄清楚这种致幻物究竟是什么。”他从休的手中接过一枚金色胶囊,看也不看便丢入口中咀嚼。片刻后,这位仿生调查员的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结果如何?”休·威尔比问道。
“没有任何异常,只是普通的鱼肝油。”迭戈-180说。
休摇了摇头。“没有异常,恰恰是最大的异常。”他思忖道,“如果没人进出,就不可能被掉包。吉米从事这行多年,从不看走眼,也不会买到假货。普通的鱼肝油不会被人当作新型致幻剂,也许这里面还有什么门道,也许这东西有办法逃脱机器的成分检测,又或者那些成分组合起来只对人体有用。”
“你打算怎么做?”迭戈-180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休取出一枚胶囊,紧接着旋上瓶盖,沿着霍夫曼离去的方向走出后门。他躲在屋檐下,在门后头的台阶上席地而坐,从香烟盒中取出一支新的香烟点燃,猛地抽了一大口。
天空伸展无尽的雨丝,把一千亿只冰冷的触手探向这个惹它厌烦惹它气恼的尘世。兴许是看厌了世界,兴许是不甘于哭泣,天空对着大地大发雷霆,乌云深处降下一道道惊惧的电光。闪电撕扯云层,用它的头使劲儿去撞击腐臭的城市。闪电落下,闪电消失,闪电死去。闪电在死的刹那发出愤怒的呼喊,那是死者不甘的回声。雷鸣愤怒地跃起,在天地之间迸发出恐怖的咆哮。世界像一个大坟茔,飘飞的雨丝和潮湿的水汽在幽灵般冰冷的悲鸣中泼洒出漆黑的阴影。城市在雨中沉沦,眨眼间就跌入黑暗,变得模糊,变得破碎,变得只剩线条,还有刺眼的令人不适的霓虹光亮。
迭戈-180跟在他后头出了门,在他的身旁坐下。两人均不开口,明灭不定的橙红色烟头释放出阵阵烟雾,沉默便缠绕着青烟,模糊了两人的面容。风雨晦暝,天空是死灰色的,像死人生了白翳的浑浊眼球。
半晌,当香烟燃烧了一半时,休·威尔比终于开口打破沉默。“这不是我第一次害死人。”他咳嗽一声,嗓音沙哑如断裂的枝叶,“出于信任或是别的理由,人们总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把性命托付给我,我却总对他们的险境隐瞒不报。我这么做,也许是因为我打从心底里就不相信别人肯信任我,所以我害怕告知实情,害怕吓跑对方,害怕人们不配合。我想,我只是在利用他们。”
“我可以收集数据,我可以分析性格,我可以看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迭戈-180意味深长地说,“我没办法采取暴力行动强制阻止你,但是请你务必听我说完。我看得出来,你面冷心热,这从不是你一个人活着的理由。你甘于自我流放,惯于自我毁灭,你想在痛苦中寻求救赎,但你像这样逡巡于困境已过了多久了?”
“这的确不是。”休轻声说,“以前我也曾幸福,尽管我的父母早早离世,但我至少还有个关心我的姐姐。”他丢掉燃尽了的烟头,若无其事地说,“她只比我大三岁,后来死了。黑帮报复。我的所作所为毁了这世界上唯一在乎我的人。在那之后,我常常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我的灵魂操控着一具肉体在行走,如同布袋戏中被人牵着线的布偶。周遭环境越是嘈杂,我就越感觉恍如隔世。”他舒了一口气,自嘲一笑,“我想,我是始终生活在虚无边缘的,像迷信的鸽子,得了点惩罚或奖励,就深信行为与结果的因果联系。我不断重复,日复一日工作,一生都在追逐乱象纷呈的死亡,只是想着能让自己好受点。我时常接触黑暗,也时常被黑暗感染。如果你是一个活生生的警探,并像我一样在巴尔的摩待久了,就会明白乖乖拿钱,保持沉默,才是正确的生存之道。至少那样不会让你伤害别人,也不会把本就糟糕的局面变得更糟糕。”
“我来之前了解过你,知道你的过去。”迭戈-180说,“有时,为了救人性命,我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激发高度同理心,所以我能理解你。”仿生人回头望了一眼屋内的尸体,语气也因开启那个所谓的潜在共情模块而变得悲哀起来。“维持现状是不够的,你不是想把糟糕的变得更糟,你想不好的变得更好,所以你在这里。”他问,“你要亲自服用那个胶囊,对吗?但如果这真的是某种检测不出来的致幻剂,你可能会上瘾。”
“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休捏着那枚胶囊,目光坚定不移,“线索都断了,只有这条路行得通。”
“你有没有想过,这药物之所以留在这里,正是幕后的人想**你吞下?”迭戈-180低声开口,眼中流露出人性化的悲哀的光,“也许,那人看透了你,把你的内心揣摩得一清二楚,你的言行举止恰好合了他的意。你会死的,威尔比警探。即使你没死,我也必须向上头汇报你服用了这药,你的下半生极可能将在戒毒中心度过。”
休把胶囊丢入口中,负罪感和自我厌恶已将他击垮,意识到存在本身这件事使他饱受内心折磨,渐渐走向极端,几近悲恸,几近绝望,几乎无法再付诸行动。“不,我想,你的确说得对,我有自毁倾向。但是,谁在乎呢?”他混着口水咽下胶囊,含糊不清地说,“也许我早已厌倦了活,也许我就是他妈地想死,也许我就是心甘情愿想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