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获日(第3页)
“危险呀!这不是你说的吗?有一些危险是肉眼看不见的,但一直都在。那种危险是一种纯粹的恶意,像淤泥一样在空气中流淌,会向我们的体内渗透。”
“你的记忆力果然很好,一字不漏地复述了。”
“我们的记忆是很宝贵的嘛,所以不会去做不喜欢的事,以免记忆被玷污。”
“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说什么呀?”
“我想我已经弄清楚你们寿命短暂的原因了。”
丈夫挥舞锄头的手突然停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重重落下,叮当声掩盖了他的说话声。“那是为什么?”
“因为辐射呀!”宇航员说,“当时听了族长的描述,我就知道那是经历过大剂量辐射的人所遭遇的悲惨境况。我想,所谓的发怒嘛,应是一种辐射集中爆发现象。蜾蠃菌本身就含有微量辐射,也许是你们的基因变异了吧,螟蛉的新陈代谢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生命的长度固然缩短了,但宽度也对应增加了。”
“我听不懂。”他说。
“停止食用那种真菌,也许你能活久一点儿。”
他摇了摇头,“但我们这儿没其他能吃的了。”
宇航员无声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挥舞起锄头。这些天,他明知蜾蠃菌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影响,但仍吃了许多。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出于基本的饱腹需求而这么做的。回忆如此真实,往昔的情景再现宛如梦幻。对于这个流落在火星地底的宇航员来说,他只求满足,不要幸福。
“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去了?”丈夫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我已经回不去了吧?”
“回不去?为什么呀?地球不是还在吗?只要春天来了,大家帮忙修一修,飞船还是能起飞的呀!”
“不,我回不去了,因为地球上什么都没有了。得到真正的幸福已是不可能的了。如果一个地方没有等你回去的人,那么这个地方便相当于绝灭了。”
“真奇怪,你这个地球人真奇怪啊。”他说,“我渴望能活得像你们一样长久,但你却如此不吝惜自己的生命,竟莫名其妙想留在我们这儿。难道这不是一种徒劳吗?这可真是一种徒劳呀!你的妻子和女儿不是还在吗?你应该去挽回她们呀!如果你不去尝试,又怎么知道她们是不是在等你呢?”
“我已经尝试过了,可她们根本不愿意见我。具体的过程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这个样子。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你应该没经历过太多的失去吧?”
“我失去了我的父母,但他们一直都在。死者活在生者的记忆里,从未离开。只要我想,我现在就可以看见他们站在我的眼前,拍拍我的肩膀,鼓励我上路。”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我没办法想象那种真正失去一个人的痛苦。”
“不,我是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说了呀!我没办法……不敢想象自己失去妻子的那种痛苦。”
后来,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背着坚冰回定居点的路上,各自想着心事,竟一句话都没说。到了营地不远处,便能听见产妇的痛呼。眼睛也隐约可见好多蜾蠃菌推挤成山。女人们在肉色的帐篷前排成长龙。一端连接这座蜾蠃丘,另一端依次从各帐门口穿过。他们回来的时候,族长正站在那座小山丘旁,抬头仰望被岩壁隔断的星空,依次向水中抛入一枚菌菇。一盆又一盆浸泡了蜾蠃菌的清水从女人们的手中依次递过,像肉身的流水线似的,消失在一顶又一顶肉色的帐篷之中。
蜾蠃的幻觉的力量,可以止痛。
丈夫盯着自家的帐篷,一动不动。当撕心裂肺的惨叫止息,他高悬的心才缓缓落回原处。第一声啼哭刺破寂静之后,已经有产婆开始抱着新生儿往外走。一个又一个帐篷被从内向外掀开,但也有几个帐篷被跳过。到他那个帐篷时,只有地底的冷风吹拂帘子的动静,没有谁从里面走出来。
所谓的报喜不报忧呢,大抵就是如此了。
他一动不动,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可泪水还是不停地滚落。为什么要哭呢?她还不是在这儿吗?妻子就站在他的身边,在他的记忆里,牵着他的手。为什么会哭呢?没有必要哭吧?她从没离开过。有人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为他送来哀悼。但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眼前似乎还有人影闪动,但眨眼间又一个人都没有了。她看着他的眼睛,流着泪都说了些什么呢?我们是在吵架吗?她问道。他说,我们不是在吵架。可是,他多想让她从记忆中走出来,再和她吵一吵呀!他说,如果我们是在吵架,也是你同我吵的。但她根本就不在乎吵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明显都不值得她掉眼泪嘛。他知道,她是为他的烦恼而哭。比两人吵架更难过的是,她不能立刻替他解决当下的烦恼。所以,第二天早上她才会主动去找族长商量。今天一大早,我就注意到宇航员醒啦,但不敢单独和他讲话,叫你又叫不醒,便去外面找族长啦。她喋喋不休地说道。族长说什么了?哦,我刚才在外面和族长聊的就是此事呀。他要我对你说,你一定要小心啊,别让我们的客人触怒了我们的神。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哎哟,我的傻丈夫啊,你这是干什么呀!何必向我道歉?说了你不必懊恼,咱们也完全可以不用吵架嘛!你瞧,你救下的人也醒啦,事情不是完美地解决了吗?咱们再不要吵架啦,好不好?她从记忆中牵起他的手,幸福得容光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