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没有名字的国家(第2页)
其实,叶名琛的准备工作做得极为细致。1856年英军发动进攻时,叶名琛利用原有的保甲系统,侦察为英国侵略者刺探情报或提供粮食的汉奸,成功捕获七八十人。他还独树一帜,给广州市民发放身份证,无证者一律不得进出城门。英国人后来承认,几乎得不到广州的军事信息。和平时期,叶名琛事先通过广东夷务总局向英国人占领的香港派出了大量探子。这些探子的公开身份是在香港做贸易的商人,实际上他们都是叶名琛手下的军人。当战争来袭时,叶名琛启用了这些多年来经营的谍报系统。
英军占领下的香港严重依赖内地输送生活必需品。广东新安县给香港提供大量的物品及服务。叶名琛派新安县士绅陈桂籍负责封锁行动。陈桂籍召开了全县士绅大会,停止对香港的一切供给,从香港撤回全部新安人,直接导致了香港生活必需品的缺乏和人力资源不足,香港已不能为在广州作战的英军提供有力的后勤保障。这次禁运,使香港几乎陷入瘫痪。这些都给英国人以及后来在“马神甫事件”中加入的法军沉重打击。
但一些不必要的对抗方式,最终激怒了英国人。那个时期中英双方摩擦不断,即便没有正式宣战,双方也处于“沉默”敌对的状态。1851年1月19日,一队乔装的乡勇突袭了香港英军的巡逻队,杀死一名军官。总督包令在给朋友的信里写道:“我们不得不时刻提防绑架、暗杀和纵火。”后来更是出现了面包投毒事件,一些乡勇潜入英国人的面包房,悄悄投放了砒霜,导致许多英国人中毒,其中包括包令的夫人。这些事件使在香港的英国人大为恐慌,大批英国人逃到澳门避祸。1859年7月,包令因为在军事和外交上的失败,被英国政府解职。
由于整个国家状态的落后和迷乱,即便有良好的谍报系统、封锁方式,以及使用和现代战争法则抵触的手段,叶名琛也无法逃避最终的败局。他被俘后,被军舰送往印度加尔各答,在那里绝食而死。英军将其棺木送回广东,体现了英国人对他的尊重。
实际上,叶名琛在关键时刻未能顶住,主要是因为大量广东士绅因对外贸易断绝,失去了收入来源,再难负担训练和雇用乡勇的开支。因此,对抗洪兵时广州保卫战中的主力——乡勇难以为继,这使叶名琛陷入了无兵可用、无钱可花的窘境。1857年10月,额尔金(JamesBru)爵士“啃”不下广州,有意避开这座城市直接北上。结果清廷途经广州的官船被英军截获,船里大量的官方文件被英军获得。包令从文件中得出结论:叶名琛已经无兵可派、没钱可花了,广州连一天都守不住。这个消息使他大喜过望,他不顾自己已经被解职,冲上额尔金的旗舰,力劝其改变北上的决定。这时,巡抚柏贵和广州将军见势不妙,便暗中通敌,于是英军轻易占领了广州。叶名琛忠于职守,不离督府,最终被俘。
广州陷落四十八天后,“无畏”号离开香港,驶往印度加尔各答。叶名琛曾声言“欲面见其王以理论”,并且自备粮食,耻食敌粟。但是,英国人并未给他面见英皇的机会。《香港纪事报》载:“偶然有人上舰,都向叶脱帽致意,他也欠身脱帽还礼。”抵达印度加尔各答后,叶名琛被囚禁在威廉炮台,后移往托里贡一处住宅,他日诵《吕祖经》不辍,自认是“海上苏武”,表达了对祖国的忠心。次年4月9日戌时,郁郁寡欢的叶名琛绝食死于囚所,英国人将他的尸体运回中国。他的一些文件现在还封藏于英国国家档案馆(TheNationalArchives)。
叶名琛并不愚蠢,其作为尚能称为爱国。而当时的清朝,由于伦理纲常丧失,几无国家概念可言。发展到最后,民国已经成立四年,有一天辜鸿铭在北京讲课时说,现在大乱是因为没有君主。比如说,你说法律吧(小声),没有人害怕,而你要说王法(大声),大家就害怕了,少了个王字就不行。陈独秀回忆辜鸿铭在北大教员的一次会议上曾说:“如今没有皇帝,伦理学这门课可以不开了。”
皇帝有没有,倒无关紧要,而民众集体意识趋向于国家管理者可有可无,是谁也无所谓,那就是亡国之兆了。
后殖民主义思想家弗朗茨·法侬(FrantzFanon)说,殖民者和被殖民者都有一种谵妄的情结,白人被优越感束缚,黑人(或黄种人)却依据一种有病的顺从而自我忽视。他一度描摹了后殖民知识分子民族主义意识形成的三个阶段:殖民地知识分子对宗主国殖民权力的认同,对本土传统、历史和文化的重新认识,以及民族主义意识的觉醒。
白人的优越感,有些来自莫须有的传说。17世纪末、18世纪初,苏格兰籍船长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on)在东印度公司服役,不知是何原因,他叙述起中国人养鸭子的方式。他说:“在中国,进行家禽、家畜的兽奸几乎是家常便饭,以至于在华的欧洲人只敢吃自己养的动物。”
没有人知道汉密尔顿从何处得来这些传闻,但外部世界认为,中国人就是低于白人的种族。那些去了欧洲和北美的中国人,做的也是低级营生。1852年到1870年,旧金山有一百七十六家华人开的洗衣店,洗衣价格一度低到极点。华人对洗衣行业的控制,最终体现到后来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Christie)以书中神探波洛(HerculePoirot)之口埋怨:“中国人把衬衣领子浆洗得一点儿也不舒服。”
只有少数欧洲人对中国人有好感。17世纪的英格兰学者约翰·韦伯(JohnWebb),写了一篇《论中华帝国之语言可能即为原初语言》的论文。韦伯本人并不懂汉语,两个多世纪之后,他的同胞、汉学家阿瑟·威利(ArthurWaley)毕生研究中国文化,说汉语和母语一般流利。威利病重时,他妻子说:“我去泡茶,你也来一杯(Youtoo)?”结果威利回答:“别说,别说这话。”另一位汉学家霍克斯(DavidHawks)听说后愕然,知他听成了“幽途”,“幽途渺渺,谁与招魂”。
殖民地知识分子对宗主国殖民权力的认同,是法侬所说的“第一阶段”,不管是否正确,国家沦落,知识分子因此对本国文化的信心衰落,太正常不过了。在巴黎办《新世纪》的吴稚晖主张取消母语。1946年,日本小说家志贺直哉直言不讳,复杂的日语使日本受到了世界的孤立,因此,应以法语作为日本的国语。
吴稚晖认为,汉字的一大缺点是“无音可读”,如若能为其“娶一注音老婆”,并把所注国音并入汉文,加以推广,不仅可弥补汉字的缺陷,且可便利普通民众,成为他们真正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早在1895年,吴稚晖便草创了“豆芽字母”,这和卢戆章的“第一切音新字”一同开启了中国拼音字母之先河。客居巴黎期间,吴稚晖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对中国语言文字的改革进行研究。
吴稚晖针对国人的麻木多次作文鞭挞,甚至于将昏睡的同胞讥讽为“猪生狗养”。语言虽粗陋,但他希望能惊醒国人的灵魂,促其毅然奋起。这一点,他和萧伯纳(GeeBernardShaw)对爱尔兰的态度相仿。当时在东京主持《民报》的章太炎则坚持国粹派语言立场。不过,论及对中国前途的向往,两人都属于乐天派。
国家形势之危急,使颇具远见的知识分子也难以承受。1907年,杨笃生、于右任等人在上海办《神州日报》。杨笃生妙笔生花,总能引起读者共鸣,被人称为“欲天下哭则哭,欲天下歌则歌”。四年后,因受各种不利消息的刺激,杨觉得看不到国家的前途,失去了生活的乐趣,留下一纸书信给吴稚晖,说“有生无乐,得死为佳”。1911年8月6日,杨笃生在英国利物浦海口投大西洋而死。遗嘱中,他将历年积蓄的几百英镑捐助革命。
吴稚晖在巴黎主持发行的《新世纪》,创刊于1907年6月26日,1910年5月21日停刊。每周一期,共出了一百二十一期。吴稚晖始终作为主笔,为《新世纪》称为革命党喉舌立下头功。该报与在东京出版的《民报》东西呼应,以雄健犀利的笔锋论述了许多重大问题。吴稚晖屡屡重炮抨击清室,认为“清贼不除,四百兆人进步无望”。如果要让中华民族迎头赶上,与优等民族并驾齐驱,非破除一切障碍不可。他认为,破除一切障碍首先要取消帝制,尤其是满洲皇统,更是必须除去的“鞑虏”。“排满革命,非种族上之问题,乃革命条件上之事类也。”他压根儿不相信清廷立宪,因为真立宪就意味着清政府自割其头,放弃统治权。而一个王朝只会搞假立宪,革命也就必不能免了。
梁启超对中国人自我定位的担心一直没有停止,中国人的表现更是引起外国人的疑惑。1960年,英国元帅蒙哥马利(BernardLawMontgomery)访华,他在宴席上吃到了茉莉鸡汤、三色鱼翅和樟茶鸭。回国后,蒙哥马利说,中国人活得很愉快。曾任蒋介石参谋长的阿尔伯特·魏德迈(AlbertCoadyWeydemeyer)在《华盛顿星报》发文批评蒙哥马利,认为他忽视了中国民众的现实。
1972年,美国国务卿基辛格(HenryAlfredKissinger)来华,他回忆说:“宴席上那花样繁多的珍馐美味,让我忍不住推测,可能中国人在数千年前曾被指责怠慢了重要客人,所以现在他们绝不能重蹈覆辙。”显然,中国再次做了一件费力不讨好、让人误解的事。
梁启超洞悉民族的弊端,但精明如他仍然不能彻底了解以及控制自己。蒋百里撰写的《欧洲文艺复兴史》是国人所撰有关文艺复兴的第一本著作。他在文中提出的“人之发见,世界之发见”两点,正是“民主、科学”的生动注脚,符合时代精神。全书约五万字,蒋百里请梁启超作序,想不到梁启超“下笔不能自休”,也写了五万字。“天下固无此序体,不得已宣告独立,名曰《清学概论》。”别人评价说,梁启超成就一段空前未有的文坛佳话。其实,说成是“大腕”的一次走神,也不为过。
一巴掌
韩非子说,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所有的一切,都归结在“气力”上。看一部中国历史,当权者在外交上的创新层出不穷,令人咋舌。当初,王莽通过潜心钻研,证明少数民族称王是不合规范的。于是派人去匈奴,要求“匈奴”改名“恭奴”、“单于”改名为“服于”,结果引起对方的愤怒,导致匈奴出兵攻打雁门关。
按照正常的逻辑,应该是王莽占据了绝对军事优势,甚至已经准备好了针对匈奴的军事行动,才会以如此轻佻的方式激怒对方,顺理成章地宣战。遗憾的是,他就是这样没头脑。
“亚罗”号事件中,一个中国水手打了英国领事巴夏礼一巴掌。此事也并非杜撰。
上世纪80年代由李翰祥执导,刘晓庆、梁家辉主演的电影《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一度影响了一代中国人。已经故去的故宫专家朱家溍先生是电影的顾问,他曾说过:“历史故事片不能只照搬历史过程,在不超越历史条件的原则下有所创作是允许的。”
而在这些电影里,僧格林沁和巴夏礼摔跤属于杜撰情节。“譬如我们从史料知道,在和局破裂时,僧王逮巴夏礼回京,没有任何记载说僧王和巴夏礼摔跤,而且僧王也没有参加议和。但这一段摔跤情节,我觉得是可以允许的。这一段创作在写分镜头剧本时,李翰祥先生把这段读给我听,问我可以不可以,我表示可以。他当时是连说带演,旁边还有副导演王淑琰同志,也表示赞成。不过,传统的摔跤,没有‘啊’、‘啊’的嚷,拍手的动作也是没有的。还有一个近年来相沿袭的错误,就是僧王准备摔跤时把辫子绕在脖子上。近年来,一些电影、电视剧、话剧,还有京剧《火烧望海楼》等,都有准备打架先把辫子绕在脖子上的动作。在生活中,这是绝对没有的。请设想,先绕上自己脖子,如果给对方揪住了,一把勒紧,岂不是给自己制造一个弱点吗?实际上,在有辫子的年代里,打架都是把辫子盘在头顶上,劳动时也是这样。”朱家溍先生的逻辑很简单,晚清多种外交事件宣告了其思维的落伍,因此显得和世界格格不入。
1757年,英国和孟加拉军队交战的普拉西战役,能够让人看到这种破坏外交公约的行径。
普拉西战役(theBattleofPlassey),英国军队大获全胜,仅仅损失了二十三人,孟加拉军队损失了五百人左右。罗伯特·克莱武(RobertClive)将军的这次胜利,让英国获得了巨大财富。当时,英国的工农业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笔财富正好可以满足发展的需要。技术发展所需的资金,就在征服孟加拉的战斗中得来了。
当然,如果西拉杰(NabobSuraj-ud-Daulah)不在这件事情上和英国人发生矛盾,由于对方在其国土上殖民统治的存在,也势必发生冲突。只是,以这样的方式发生冲突,让殖民者迅速获得了冠冕堂皇的开战理由。
对僧格林沁和巴夏礼摔跤的杜撰情节,朱家溍先生说:“在放映时还得到热烈的掌声,说明这个创作是观众批准的,欢迎的。”这个理解大错特错了。观众欢迎的不是因为影片反映了一个没落王朝不正确的外交方式,而是因为痛打了侵略者。直到今天,在电影院里为叶问起立欢呼的观众,他们受到的驱动也不是朱家溍预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