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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张之洞成败的暗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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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眼人都看得出,中日之战已迫在眉睫,但此时张之洞的工厂、枪械局还无力支撑清政府的对外战争。尽管后世对于张之洞督鄂功劳赞誉甚多,但其工作失误之处,也多有提及。本来,汉阳铁厂可以更早进入生产,从而对清廷在中日战争中提供直接帮助。但一误再误之后,等到战事到来,这位洋务重臣居然也只有“冷兵器”可提供。1894年8月1日,两手空空的张之洞奏请率马队“驰赴天津,听候调遣”。

与生俱来的领导意志客观上促成了一误再误。张之洞在任时,个人意志经常放在第一位,对自己的任何决定都很自豪。甚至在自己并不懂行的科学领域,他也敢“想当然”,鲁莽决策。

筹备汉阳铁厂时,张之洞委托驻英公使购买炼钢炉。当时,英国的钢铁工业非常成熟,在具体操办中,英方来函要求化验汉阳铁矿石、煤矿的成分,以便确定适合用什么炼钢炉。

19世纪末,炼钢法主要有两种:一是酸性冶炼贝塞麦法,一是碱性冶炼马丁法。钢铁厂具体选择哪一种,得视铁矿石成分而定。按照化学特性,贝塞麦法不能除去矿石中的磷元素,如果铁矿含磷较多,就应采用马丁法。

张之洞听说对方的要求后,不以为然。他没有对湖北地区的煤、铁资源进行勘定、检验,认为“中国之大,何所不有”,就想当然地订购了贝塞麦炼钢炉。

湖北大冶铁矿的最大特点,恰恰就是含磷量较高。张之洞“拍拍脑袋”定下贝塞麦钢炉,汉阳铁厂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去除磷,所炼钢铁金属特性极脆,均不合格。钢铁厂只好在1894年重购马丁法炼钢炉,其产品才走向市场。当时,外国钢铁每吨白银三十余两,汉阳厂的钢只卖每吨白银二十三两,价格虽有优势,但由于材质欠佳,乏人问津。

近代学者一致认为,张之洞一直在用积极态度对待失误,但这其中经受的折腾,皆因其指挥无方。

铁厂选址,张之洞饱受外籍专家的指责。按常规,钢铁冶炼的地点,最好和原料地不太远。在湖北,炼钢厂就应该选在与原料产地大冶铁矿毗邻的黄石石灰窑一带。但不知为何,张之洞为“便于控制”,竟将铁厂厂址选在汉阳龟山脚下。表面上,选在汉阳意味着增加矿石运输成本,选在黄石意味着增加成品运输到通衢的成本,貎似张之洞的固执也有原因。但明白人都清楚,和炼出来的钢铁重量相比,铁矿石的重量完全是一个天文数字。不少外籍专家因此执意相劝,张之洞不为所动,甚至大发雷霆。此举使得炼钢成本大增,仅运费一项就不知要白白浪费多少白银。

在当时的洋务运动中,不信洋人和轻信洋人,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1862年,上海洋炮局(长安汽车厂前身)在上海松江成立,主要业务是仿造短炸炮,主持工作的是英国人马格里和知州刘佐禹,预计每月可生产炮弹数千枚。1862年10月,淮军攻下苏州,洋炮局随之迁往苏州,更名为苏州洋炮局,马格里担任总管。由于一搬再搬,月生产量一直未能达到目标,两年后,该局才实现了每月制造一千多枚炸弹的目标,这已经让洋务大臣们高兴得不能自持了。9月11日,李鸿章建议朝廷授予马格里三品顶戴,作为他教授洋枪、制造火器的奖赏。1865年,苏州洋炮局再次踏上了迁移之路,这次是搬到南京聚宝门外,又更名为金陵制造局,专为李鸿章的淮军造枪炮弹药。工厂中的一切事务,总管马格里都与李鸿章保持着密切联系,李鸿章偶遇洋务疑难,总是第一时间来找马格里做顾问。军火规模越来越大。1872年,李鸿章为了满足枪炮局的需要,在金陵通济门外建立火药局,马格里又是其中的重要成员。这名英国人为李鸿章前往欧洲购置设备、招募洋匠。双方的友谊终于在1875年走到尽头,金陵制造局两门新炮在大沽炮台试放,发炮时发生爆炸,炸死士兵七人,马格里遂于7月初七被李鸿章撤职。李鸿章一直以军事专家相待的苏格兰人,其实毕业于爱丁堡大学医学专业。

对于铁厂选址,张之洞没有考虑运输问题,但在送人留学的事情上,他倒是事无巨细。张之洞认为“出洋一年胜于读西书五年,此赵营平(西汉将领赵充国,封营平侯,作战喜实地勘察)百闻不如一见之说也。入外国学堂一年,胜于中国学堂三年,此孟子置之庄岳之说也”。他还认为留学“西洋不如东洋”,并解释说,去日本路途不像西欧那样遥远,省去了很多费用。而在对留学生的考察和控制上,也容易得多。尤其重要的是,相对欧美语言,日文更便于中国学生掌握。而日本人在明治维新前后,对西学已经进行了大规模翻译、消化,这让中国人更便于学习。在他的建议下,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戢翼翚作为湖北第一位公费留日学生出发,大批学生步其后尘,前往日本学习实业、师范、法律、警察和军事。光绪三十三年,张之洞的留日计划已经进行了十一年,此时留日学生全国各省共计五千四百多名,仅湖北所派学生就有一千三百余名,占了四分之一,所以湖北被称为“先进省”。

回到铁厂的事情上。据有关资料记载,汉阳铁厂官办期间共计花去白银五百六十多万两,而真正用于生产的只两百多万两。也就是说,大部分资金或被无效率的指挥耗费了,或被官员们中饱私囊。汉阳铁厂只要开工生产,每天都在亏本。时人说,“如每日冶炉化出生铁一百吨,将亏本银二千两,是冶炉多煽一日,即多亏本一日”。后来实在难以为继,张之洞才极不情愿地“拱手相让”,将汉阳铁厂交给“官商”盛宣怀,改官办为官督商办。两年后,汉冶萍公司(公司全称“汉冶萍煤铁厂矿公司”,由汉阳铁厂、大冶铁矿和江西萍乡煤矿三部分组成,是中国第一代新式钢铁联合企业)成立,督办名义完全取消,汉阳铁厂成为纯粹的商办企业。

对于理想主义者张之洞而言,为官是个痛苦的过程。他曾说:“自官疆吏以来,已二十五年,惟在晋两年,公事较简。此外无日不在荆天棘地之中。大抵所办之事,皆非政府意中所欲办之事;所用之钱,皆非本省固有之钱;所用之人,皆非心悦诚服之人。总之不外《中庸》勉强而行四字。”

听起来,这似乎是他个人的精确总结。而究其深意,不啻于清代官场乃至整个社会的写照。张之洞在山西时算是“新官”,因此受到的牵制极小,也无须为党派分心。及至后来,位高权重,办事反倒处处受制。假如在山西没有遇到李提摩太,张之洞的人生轨迹又当如何?

“他的人格特征是政治上忠君,事业上趋新,文化和伦理上恋旧,趋新与恋旧的矛盾心态伴随他的一生。”近年来出版的《张之洞幕府》一书,相当精辟地概括道。

打响武昌首义第一枪的不是袁世凯的新军,而是张之洞一手栽培起来的湖北新军。历史走到那一步,离不开这支军队创始人的最初想法。

张之洞训练军队,从未想过要将其练成一支属于私人的“张家军”,他一直不想也不敢拥兵自重。这一点,张之洞和曾国藩相似,而和后来的袁世凯、北洋军阀有很大不同。张之洞所到之地,无不将操练新军作为职责的重要部分。他在山西即开始筹办军务,在广州建有广胜军,在两江编自强军,在湖北练新军,最后结果,都是他一旦离任,立即交出全部兵权。

张之洞认为,编练陆军与开办军事学堂必须同步进行。他招募士兵,要求“能识字写字,并能略通文理”,入伍后将这些人选派到陆军特别小学堂学习。对于军官挑选就更严格了,要求他们受过正规军事学校培训与教育。张之洞编制训练仿效德国与日本,基本消除了旧军队的弊端。到1906年,张之洞练成新军第八镇(辖一个镇、一个混成旅),其中军官七百名、士兵一万余名,数量上仅次于袁世凯北洋六镇,堪称中国近代第二支精锐陆军。

晚清举办的几次全国性“秋操”(实际上是兵团业务比武)中,湖北新军几次夺冠,军机大臣铁良因此感叹,“陆军则湖北之常备军为最优”。这是对湖北新军的身体素质、文化素质、武器装备和军事素质的赞赏。在此背景下,湖北新军的编练模式作为成功样板被推向全国。以至于到清末时,各省凡有新军之地,就有湖北新军输送之军官。武昌首义爆发,这些有着革命思想的新军军官,不少人成为当地率兵举事、响应起义的重要人物。武昌首义能迅速夺取胜利,是和湖北新军输出的这批军官分不开的。

在张之洞眼中,文化教育和军事人才是走路的“两条腿”。1890年,张之洞在武昌创办了两湖书院,被誉为清末四大名校之一。唐才常、谭嗣同、杨锐等仁人志士都是两湖书院的学生。自立军起事失败后,唐才常下狱。张之洞在武昌督署亲审昔日学生,心绪复杂。因自立军案被杀者中有不少是两湖书院学生,但张之洞的奏折中除唐才常“不得不提名上报,其他均隐其名”,体现了他不想让更多人掉脑袋的想法。后来,湖南方面捕获唐才常的弟弟唐才中,张之洞立即致电湖南巡抚,请求刀下留人,说:“兄弟骈首,实有不忍。”

对新军中的革命思想,张之洞也未加严格限制。新军中的会党成员,并未遭到搜捕镇压,张之洞基本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严加深究。哪怕镇压威胁清廷统治的自立军调查,也没有扩大范围,只是遏止势头,尽可能地做到“内部消化处理”。

我们似乎只能这样解释,行将就木的张之洞已经预感到身后国事已不可为。他个人从进入翰林院的那一天起,就开始进行挽救清廷命运的努力,并将个人才干发挥到了一种少有的极致。随着清朝渐入内外交困的危局,他只能寻求自保。《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去世前,大臣李福逐一追问丞相各级继任者,“文伟(费祎)之后,谁当继者”,武侯不答,闭目长逝。同样,张之洞对于未知的国运,已经不想再理,也无法再理了。

作出这样的判断,绝非妄言。1900年夏天,慈禧向八国同时开战,又连续向各地大员发出命令,要求北上勤王。此时,李鸿章最早发出一封巧妙的抗命电报:“此乱命也,粤不奉诏。”意思是,这是矫诏,地方官员要抵制。与此同时,张之洞也在极力揣摩慈禧心态,觉得她只是出于一时激愤,“妇人之见”,等到局面难以收拾之时,肯定反悔。于是,张之洞学习了李鸿章的方式,借口“沿江沿海,会匪本多”,一旦兵力空虚,“各省必乱”,干脆按兵不动。此外,他还派兵保护教堂与洋人,并致书刘坤一,共同发起了“东南互保”运动。东南地区的督抚都参与其中,与各国驻上海领事正式签订《东南互保章程》,规定“上海租界归各国公使保护,长江及苏杭内地均归各督抚保护,两不相扰”。

“东南互保”范围扩大到闽、川、粤、豫、鲁等十几个省份,客观上使得清廷东南半壁江山免遭西方列强**。事后慈禧终于清醒过来了,她不仅未加指责,反而认为筹划“东南互保”的张之洞、刘坤一等人会办事,是朝廷股肱之臣,因此大加表彰,赐张之洞太子少保衔。张之洞死后,清廷仍念念不忘他在“庚子之变”中的突出表现,上谕说他“顾全大局,保障东南,厥功甚伟”。

张之洞已敏感地意识到,如果清廷面对外部世界的变化而不作出内部的变革,恐怕将难以维持统治。封建人治无非就是人存政兴、人走茶凉。他个人在山西、两广等地的经历皆是如此,身后官员都不会有持续性工作。其实,论及改革的胆略,没有一个官员敢于像他那样率性。张之洞督任两广时,政府经济拮据,他悍然重开“闱姓”之赌,从中抽取捐税百万两,用于修复黄埔船坞,建造巡河炮轮,订购布机等。

“闱姓”清末盛行于两广,算是中国最早的彩票,但不是竞猜数字或体育比赛结果,主要内容以猜中科举考试中榜者为胜。博彩如果控制得力,对政府倒没有什么负面影响。以英国人为例,他们一向有个传统,除了皇家以外,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拿来赌一赌。1776年,伦敦人甚至因为猜测骑士迪昂究竟是女士还是男士打了一赌。如果他是男性,最早赔率是1赔1。5,后升至1赔10;购买迪昂是女士的赔率,最终变成1赔1。5。这场神奇的赌局,据资料显示,下注额达到了二十八万英镑之多。

清末官场流传有一则评语:“袁世凯屠民,岑春煊屠官,张之洞屠财。”张之洞在湖北地区大兴土木,创办大小工厂三四十家之多,令人咋舌。为了完成这些壮举,他前后一共投入白银一千七百多万两,洋务工厂职员总数最多时达一万六千余人。在他的一手规划下,湖北的经济结构发生了根本变化。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张之洞虽然“屠财”,但从未中饱私囊,这也是他在历史上受到肯定的重要原因。

为了兴办实业,他“屠财”但绝不图财。张之洞出身世家,早年科举及第,无须为个人生活算计。他的口头禅是:“未必一个人二三十两银子都没有吗?”在其爽快的理财方式影响下,其家庭财务年终结算下来,往往入不敷出。据传,武昌“维新”等大当铺经常被他当成临时银行。张之洞“手紧”时,就让总督衙门拿皮箱去当,每口箱子当两百两银子,对方也不好开箱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只管按箱数付给银两。开春后督署银根松动,此时派人用现银赎回箱子。总督大人成功渡过经济危机,而当铺也赚到了一笔可观的利息,皆大欢喜。

辜鸿铭的话可算是对这类事件的一个旁证:“文襄(张之洞的谥号)自甲申(1884年)后,亟力国图富强,及其身殁后,债累累不能偿,一家八十余口何以为生?”

在张之洞最为著名的《劝学篇》中,他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阐述得很明白。严峻的现实使他深深认识到,再不厉行变法,若比维新派更为激进的革命党出现,清朝将面临社稷不保之危局。“中体西用”的实质,就是在保证封建专制皇权之下,提倡“保种、保教、保传统”,引用西方物质器械和实用技术,对封建框架做“修补工作”。严复曾一针见血地批驳“中体西用”将“体”与“用”割裂开来的荒谬性:“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则有致远之用。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故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

梁启超认为此书仅是文字游戏,且发出了诅咒:“不十年将化为灰烬,为尘埃。其灰其尘,偶因风扬起,闻者犹将掩鼻而过之。”实际情形超出了梁启超的想象。一百多年来,表面合理、实则荒谬的“中体西用”说,一旦遇到相宜的时机,就会重新“浮出水面”,时至今日,仍然有不少拥趸。

无数人曾设想,如果彭家珍没有炸死良弼,袁世凯是否会被后者领衔的“宗社党”除掉。袁世凯经过了无数次这样的“险过剃头”,张之洞其中一次“施援”也算是改变了袁世凯的命运,最终也改变了近代史历程。光绪、慈禧先后撒手归西后,载沣掌权,要杀掉袁世凯。张之洞力陈不可,“主幼时危,未可遽戮大臣,动摇社稷”,他提出的解决办法是:“可否罢斥驱逐出京?”

同时,载沣担心袁世凯旗下的北洋军队闹事,外国列强干涉,汉族官员惶恐自危,最终采纳了张之洞的建议,以“回籍养疴”为名,将袁罢黜出京,放归河南。

1902年,袁世凯从河南彰德返天津,特意绕了个大弯,经汉口到南京,拜访署理两江的张之洞。张之洞设宴盛情款待,此后又屏退左右密谈两小时。正谈得起劲时,张之洞却睡意大发,睡着了。袁哭笑不得,作为后辈也不好说什么,干脆悄悄告退,并嘱咐仆人不要惊动张之洞。按照清廷制度,凡总督级官员出辕门,须鸣炮致礼。袁身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自当鸣炮礼送。炮声一响,张之洞猝然惊醒,自知失礼,急忙追至下关,向袁表示歉意。

张之洞死于武昌首义之前的1909年。1936年,为了纪念首义功臣“汉阳造”,湖北将紫阳路改名为“张之洞路”。1966年,政府“顺应民意”,将这条路正名,改回原名“紫阳路”(正式改名时间也有1972年一说)。2010年,又再度“顺应民意”,改回“张之洞路”。

张之洞去世时,曾说“吾无甚痛苦矣”。通达人情的他,知道一旦撒手人寰,两不相知,何来感触?

张之洞练洋务时主推的“汉阳造”,虽然没有赶上甲午战争,但此后一直到1945年抗战结束,堪称中国军队主力武器之一。由清朝新军开始,北洋军、北伐军、中央军,“汉阳造”武装了无数中国部队。到了八年抗日战争,“汉阳造”老树开花,再度担任起抵抗外敌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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