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张之洞成败的暗合(第1页)
第十章张之洞,成败的暗合
张之洞练洋务时主推的“汉阳造”,虽然没有赶上甲午战争,但此后一直到1945年抗战结束,堪称中国军队主力武器之一。由清朝新军开始,北洋军、北伐军、中央军,“汉阳造”武装了无数中国部队。
1909年10月4日,张之洞在北京白米斜街十一号院溘然长逝。中国俗语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他也没有迈过七十三岁这道坎。
张之洞去世,朝野上下痛惜不已,挽章极多。晚清经学家、文学家王闿运的挽联除哀伤外,似有馀痛,“老臣白发,痛矣骑箕,整顿乾坤事粗了;满眼苍生,凄然流涕,徘徊门馆我如何”。
“骑箕”一词,来源不浅。箕是星名,即二十八宿之一的箕宿。按照古代的星象,箕宿、尾宿两星之间有一颗“傅说星”,传说是殷王武丁的贤相傅说去世后升天变成的,所以后来传统诗文中常用“骑箕”、“骑箕尾”来指国家重臣之死。之前,咸丰赐给林则徐的挽联中也有此词,“答君恩清慎忠勤,数十年尽瘁不遑,解组归来,犹自心存军国;殚臣力崎岖险阻,六千里出师未捷,骑箕化去,空教泪洒英雄”。
从张之洞去世到辛亥革命爆发,只有两年零六天。如果当时他仍活在武汉,又当如何?
1911年5月9日,“皇族内阁”宣布“铁路国有”,这一下就触发了清廷和地方实业、群众的矛盾,激成民变。同年9月8日,保路同志军围攻成都,抗议转变为武装革命。这一百二十多天中,四川出现了三场以“破约保路”为中心,经和平请愿到罢市、罢课、抗捐、抗粮的强大风暴。这场风暴来势之凶猛,席卷地域之宽广,震撼力度之强烈,近代史上从未有过。面对这样的民间挑战,清廷生怕四川出事。1911年9月上旬,瑞澂奉命将第八镇第三十一标和第三十二标两个营调赴四川(少数人留守武昌),另将第四十一标和第二十九标的几个营、队分别调往湖北宜昌、襄阳、郧阳和湖南岳阳等地。这项调动,使湖北腹心地区清军兵力空虚,有利于革命者发动起义。
1873年7月,张之洞出任四川乡试副考官,又任四川学政。至1876年(光绪二年)12月,他一直在四川继续整顿科举积弊,年底任满交卸返京。1889年12月17日,已逾天命之年的张之洞乘船抵达武昌。他没有想到,从这时起一直到1907年进京,除两度暂署两江总督外,他担任湖广总督会长达十八年!
张之洞一生中将近二十二年的时光都生活在武昌和成都,如一首道情曲唱的那样,他和这场革命绝非毫无关系。
道情是中国古代独有的一种曲目。东汉末年《道曲音乐》制为乐章,用诗词歌曲等文艺形式编写道教题材,歌唱道义,合并起来就称为“道情”。
古人把道情视为一种高级艺术形式,信奉道教之道士,奉守论典传播教义。道情内容多为离尘绝俗、出世入世之类,形成了一定的音乐格式。13世纪以来,道情逐渐演变为民间曲艺演唱形式,到了清代,道情在民间流传更广了。
当时,武汉一首流行的道情曲风趣地唱道:“笑,笑,笑,笑那孤忠自矢的老香涛(张之洞字香涛),把清朝的铁桶江山断送了。你为甚废绿营多把汉兵招?你为甚办铁厂多把洋枪造?你为甚停科举打破读书牢?你为甚兴学堂聘请洋人教?只弄得晨钟暮鼓连城动,美雨欧风匝地高,种下了革命根苗。”
孙中山对此一度明言:“以南皮(即张之洞)造成楚材,颠覆满祚,可谓为不言革命之革命家。”
张之洞祖籍直隶南皮(今河北南皮),是唐朝名相张九龄的弟弟张九皋的第三十九代孙(元代张养浩的十六代孙)。道光十七年八月初三(1837年9月2日),张之洞出生于贵州兴义府,当时其父张瑛任兴义知府。张之洞年方十一,即被认为是贵州全省学童之冠,年纪尚幼就作《半山亭记》,刻于安龙招堤畔之半山亭,名噪一时。十二岁,张之洞在贵阳“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文集。咸丰三年(1853年)回直隶南皮应顺天乡试,名列榜首(解元)。如果不是因其父守制三年错过考期,后又因族兄礼部尚书张之万连续两年为同考官,循例回避,张之洞参加会试并及第的时间还要提前。同治二年(1863年),二十六岁的张之洞终于得以入京会试,廷试对策因“指陈时政,直言无隐”,险些惹祸,好在大学士宝鋆力排众议,总算给了他一个二甲第一。结果他的试卷进呈两宫,反而得到了慈禧太后格外眷顾,特意将他点为一甲第三名(探花),赐进士及第。三天后参加朝考,张之洞又获一等第二名的好成绩,授翰林院编修。
这之后的六年里,张之洞似乎只是以“清流”领袖的方式议政。清流派标榜“严义利之分”,维持名教理学是其主要特点,从而在晚清内部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政治派别。清流派,又有“前清流”、“后清流”之分:前清流以军机大臣李鸿藻为首,翰林院侍讲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算是中流砥柱。这些人多出生在北方,故又称“北派”;户部尚书翁同龢是“后清流”的主将,主要骨干为侍读学士文廷式、南通才子张謇和礼部侍郎志锐等,这些人大多来自南方,故称“南派”。
从光绪五年底至光绪六年(1879—1880)的一年多时间里,张之洞上瘾般不停地给皇帝提建议,共上疏达十九次之多。大事涉及皇统继承、言“中俄条约”、“十不可许”,并力主整修武备,与俄另订新约,治出卖主权的崇厚以“应得之罪”,请加强海防;又绝不放过地方上的治安细节问题,比如奏议四川东乡知县孙定扬“诬民为逆”。时人皆以“清流清谈误国”,将清流派谐音戏称为“青牛”,而张之洞这只“牛角”的表现,丝毫没有纸上谈兵的意思。
张之洞当官有庞统之风,行为不羁,但对其所处之地细节无不了然于胸。1875年,四川东乡(今宣汉县)知县孙定扬勾结地方劣绅,巧立名目,致使税额陡增近十倍。百姓难耐其荼毒,聚众请愿要求官府清算粮账,减轻负担。孙定扬担心丑事败露,便向省府先行谎报百姓谋反。署理四川总督文格没有官场经验,轻信了孙定扬所言,于是马上派遣记名提督李有恒率兵进剿,酿成冤杀百姓数百人的“东乡惨案”。事情发生后,清廷虽对当事人有所惩处,但明显量刑过轻,首恶仍逍遥法外。张之洞在四川学政任上,对冤案前后掌故了解甚详。于是,他在光绪五年(1879年)五月一日连上三道折子,详细叙述“惨案”始末,指责四川方面不明事理滥杀无辜。张之洞说明了聚众抗粮真相,有理有据地为东乡百姓鸣冤叫屈。这篇奏章一出,朝野上下一片附和,刑部不得不重审,致使多年冤案得以平反昭雪。按照新的判罚,孙定扬、李有恒被处以斩刑,文格被革职查办,其余一干知府、总兵、局绅等也被革职充军。
在四川的三年多,张之洞正当壮年(三十六至三十九岁),虽然其位在学政,但对官场了如指掌,绝非懵懂空谈之“清流”。他在中国近代历史舞台上的最初形象,就是敢于直言的清流派健将。他言必有故,字字句句切中要害。很多幕僚都了解,他对自己的汉语水平颇为自矜,一字一句不容他人更改。
这方面,他的幕僚颇受其影响。1885年,辜鸿铭在返回香港的船上,舌战几位肆意诋毁中国的洋鬼子,同船的广州候补知府杨玉书偶然得见,以他为经世奇才,推荐给两广总督张之洞。就这样,辜鸿铭进入了张之洞幕中,被委任为洋文案办理邦交事务。刚上任时,他看到西方人的公文中称中国货为nativegoods(土货),大为气愤。辜鸿铭认为native含有“生番、野蛮不化”之意,堂堂中华所产货物怎能以“土货”称之?立即动笔将之改成“ese”,明明白白地告知这是“中国货”。
张之洞平素的作息时间和庞统在耒阳为官时相似,庞统是三月不上班,他是几十年如一日不上班。
梁敦彦在武昌为两江总督张之洞做翻译和私人顾问,工作了十五年。他的“老板”张之洞既有才能又颇具菩萨心肠,但上班时间极其古怪。梁敦彦不知道何时该到“老板”那里去,也许是凌晨两三点,也许是其他时间,于是他的工作中,经常有无尽的等待。
张之洞起居无常,每日下午两点始入睡,到晚上十点起床视事。幕府中人及臣僚有事,一般都在夜半请求拜见。由于张之洞公务繁忙,这一等不是一两个时辰,甚至有候至天明才获得接见的。总文案李文石每日入署办公,都在晚十点以后与张之洞商洽公务,往往工作到翌日早晨。照理说藩台、臬台级别的官员,若在其他省份,一般在上午前来拜见总督,讨论公事。但上午刚好是“夜猫子”张之洞神疲体倦之时,于是官员们只好在门厅坐候,动辄数小时。至于道府以下属官就更惨了,有等好几天也见不到总督的。有时与客人谈话不到几分钟,张之洞忽然闭目假寐,鼾声大作,将客人冷落在一旁。客人不好惊动他,只得退出。这样的工作态度,也难怪大理寺卿徐致祥参劾张之洞“辜恩负职”,其中一条即为“兴居不节,号令无时”。
对这封弹劾他的奏折,清廷谕令粤督李瀚章查明。先前张之洞督粤时理财有方,李瀚章继任时应用裕如,心存感激,直接奏复道:“誉之者则曰夙夜在公,勤劳罔懈。毁之者则曰兴居不节,号令无时。既未误事,此等小节无足深论。”此事总算敷衍过去。倘若又有人弹劾张之洞平素“喜蹲椅上据案而食,不喜垂足而坐”,不知道李瀚章该作何解释——那的确是张之洞奇怪的个人秉性。
放眼清代官场,张之洞并非唯一的“号令无时”者。李慈铭捐官后在户部任主事二十年,基本不入衙署办事,终日“争事冶游”,“酒垆对集,灯宴无虚”。两者的区别是,李慈铭不办事,而张之洞只是要求大家的工作时间和自己的生物钟一致。
1882年1月7日,张之洞奉旨补授山西巡抚,实现了无数闲散京官的梦想——跃居为实权在握的地方大吏。在山西任上,张之洞遇见了一位改变自己人生道路的外国人:英国浸礼会传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Richard)。李提摩太将自己所著《救时要务》、《富晋新规》及其他西方书籍赠与张,张因此深受西方思想影响。李提摩太提出了极富工业革命色彩的治晋方略,主要以开矿产、兴实业、办学堂等方式改变山西,藏富于民,开启民智。
四十五岁的张之洞观看了李提摩太氧气助燃、磁石吸铁等科学实验及炼钢法,第一次接触到西方科学基本知识。清朝愚昧落后的现实危机,激发了张之洞“经世致用”的思想。他第一次觉得,原来被视为奇技**巧的西方科学,在现实中有着无穷的应用性,因此他说“塞外番僧,泰西智巧,驾驭有方,皆可供我策遣”。张之洞聘李提摩太为顾问,在山西初涉洋务运动:太原设洋务局,购买西学书籍仪器,修筑现代公路,筹办织布局,订购新式农具,在土法制铁、冶铁方面引入新方式……这些,都像是在为担任湖广总督做提前演习。
1884年5月22日,清廷下旨命张之洞署理两广总督,全权负责对法战事。在张之洞的精心策划下,清军在镇南关一役取得胜利。列强都在远东屡屡得手,而法军却意外“失足”,法国茹费理内阁因此倒台。然而,法国议会旋即通过了增拨军费、增调军队、扩大战争的新议案。张之洞的局部胜利无法从总体上扭转整个中法战争的大局势,内外交困的清廷不得不“趁胜即收”,和对方签订了《中法会订越南条约十款》,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最为“优惠”的条约,因为不用割地赔款。
张之洞的洋务运动,并非偶然心血**,而是有所计划,步步为营,最终举国皆知。1889年11月,张之洞奉命调任湖广总督兼筹办芦汉铁路大臣。他在山西巡抚、两广总督任上,惊叹于洋人和中国人在生产能力上的巨大差距,认为如果不效法西方,就会失去发展的大好机会。可以这样说,在署理两广事务之前他醉心于清流,对外部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而一头扎进对外事务之后,越发觉得在山西任上通过李提摩太接触到的西方科技的实用之处。
此时,对张之洞的任用,清廷还停留在传统的地方大吏要相互“牵制”的思路上。将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清廷的主要用意是让他借筹备修建芦汉铁路之机,顺便在武汉开辟一处新的洋务基地。这样,张之洞就可以和北洋大臣李鸿章相互牵制、抗衡。在广州时,张就初步确定了施政方针:储人才,制器械,开地利,也就是兴办新式军事教育、开办煤矿和枪械厂。张之洞认为“有人才而后器械精,有煤铁而后器械足,有煤铁器械而后人才得其用,得之则权利操诸于我,失之则取予仰于人”,意思是这三项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武汉,有九省通衢之称的内陆城市,河运也未能改变它在当时的落后,但在张之洞任上,武汉迅猛发展,被外国人誉为“东方芝加哥”。武汉发展迅速,和张之洞把广州的旧部署全部“随身带走”有关。当时李鸿章之兄李瀚章接任两广,但他相当保守,认为张之洞的洋务工厂全是无用之物。在这个节骨眼上,李鸿章也来信希望其兄不要多事,认为张之洞在广州“抑扬铺张”、“大言无实”,断定“恐难交卷,终要泻底”。于是,张之洞索性要求将这些工厂迁到湖北,居然得到了李瀚章爽快的应许。而他个人原先为广州工厂订购的诸多外国机器设备,随之改变了目的地,直接运去了武汉。
汉水和长江在武汉被截成三段:武昌、汉阳和汉口。张之洞有意将三镇职能分开:湖广总督督府放在了武昌,以此作为行政中心;汉口以商务、外交为主,沿江是德俄英法日五国租界,不少清朝官僚也住于此;汉阳则布置了众多工厂,铁厂和湖北枪炮厂均在此处。
1894年6月30日,经过中国工人和西方技术员三年的艰辛努力,汉阳铁厂第一炉钢水顺利出炉,长江中下游的众多西方报馆纷纷发布消息,电告各国。其中一家报纸是这样写的:“汉阳铁厂之崛起于中国,大有振衣千仞一览众山之势……中华铁市,将不胫而走各洋面,必与美英两邦,角胜于世界之商场,其关系非同毫发……呜呼!中国醒矣,此种之黄祸,较之强兵劲旅,**老羸之军队尤可虑也。”
此时,清朝危机重重,朝廷无暇对“局部胜利”感到高兴。汉阳钢铁厂出铁半个月前,制枪厂由于管理不善,引发大火,房屋及设备几乎全部烧毁。1895年,侍读学士文廷式上疏,指出湖北枪炮厂不可半途而废。当时,该厂开办几年,几乎没有为军队提供任何有效的武器保障,上至局员、司事,下至工匠均多被裁撤。文廷式上疏时,张之洞兼任两江总督,清廷仍要求他直接参与管理湖北枪炮厂事宜,张之洞慨然允诺。他很快呈奏要求扩大规模,改换机器,增制无烟火药等,开出了白银两百万两的注资要求。
1894年6月25日,朝鲜和日本外交摩擦升级,按照以往的经验,在朝鲜驻扎的日清两方军队极有可能卷入。为此,光绪皇帝曾批评李鸿章备战不积极,并发布上谕说:“口舌争辩已经无济于事,现日军已进汉城,再图挽救,已落后着。”
皇帝只要胜利,但对负责参与外交的官员,具体事务令人沮丧。在汉阳铁厂开业的前两天,远在朝鲜的袁世凯给李鸿章发出了急电,汇报又有三千日军登陆,其中一千人已经赶到了汉城,请李鸿章速拿主意。李鸿章次日复电,日军派兵的消息不确切,让他暂时“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