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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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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人谁会来住客栈?

我想起初来那日对老掌柜所说的话。

“嘿,这可不是邪了门了,哪钻出来的这么老些泥腿子?连被盖都搬来了,瞧这意思是打算长住啦!挤也挤死了。老二,要不咱结帐走?……这早晚了,还赶趟不?”

郎老大在火盆上方笼着手,斜眼瞅着兄弟问道。当我在场,他的口音便恢复了浓浓的关东腔,刻意强调着人说关东人口音里的一股棒碴子味儿。他们坐在店堂南角,离我最远的一个位置,郎老大面色仍然灰白,委顿在火盆旁,老棉袄裹得圆滚滚的,显然伤势仍未全好。自从那日之后他兄弟们与我见了面再也不交一语,只当没看见。

郎老二起身走到窗边张望一下,摇头道:“天都黑了,今天肯定是不赶趟了。大哥你身子还没好,道上又冷,瞅着也快要下头场雪了,咱就忍忍再多住几天吧,等你硬朗点,咱再走。”

“谁说我身子不行?呸,这点小伤算个鸟!我……咳咳……”郎老大逞强,愤愤叫道,一句未喊完就猛咳起来,他兄弟替他拍着背,郎老大喘息半晌,喃喃咒骂,“好狠的小娘们……”

郎老二慌忙摆手制止,眼角飞快地向我这边瞟了一下。郎老大恨恨地咕噜着闷头又去烤火。我夹起碗中一片蘑菇放入口里咀嚼,置之不理他兄弟俩的一吹一唱,反正他们是肯定不会走的——只要我不走。

火盆旁只有他们两人。郎老三不在。也是从那天以后,店里再也没有人看到过郎老三,掌柜一家吃了老大的亏,此后连给他们上菜时都战战兢兢的,更不敢过问这伙凶神恶煞的事。对郎家三兄弟突然少了一个的怪事,竟无一人提起,虽然大家心里都揣着奇怪。

“妹妹,你在想什么呢?”

娇媚的声音响起,白夫人坐在我身边,捧着一只细瓷金边碗小口小口啜着热粥。她饮食挑剔得厉害,虽命厨房熬了干净热粥送来,却不肯用店里的家伙吃喝,一应碗碟杯壶、连一双象牙镶银筷子都是自己行李中带来的。这几日来她对我倍加青眼,亲亲热热地唤着妹妹,恨不得好成一个人。就连吃饭也极力邀我到她房里去吃,我坚持不肯,她只好委屈地随我下楼来和那些“下等人”共坐一堂。

“没想什么,白姐姐。”我捧碗吃着素面,随口问道,“——对了,白爷今日怎么不见,姐姐玉体欠安,他也不在这儿陪陪你?”

白夫人立刻娇嗔起来:“什么爷不爷的,妹妹快别高抬了那厮!哼,我也晓得,似这等粗野横蛮的鄙夫,妹妹原也瞧不顺眼,他也不配让你叫一声姐夫。别说妹妹,就是我心里想起那厮何尝不恨得牙痒痒的!只怪我当初不该瞎了眼,错上了贼船,到如今后悔不及。”

我笑道:“这话从哪里说起,白爷对你不是挺好的么?大伙儿都瞧见,他对你这位夫人可是又爱又怕,只怕姐姐说这话是词若有憾、意则深喜吧!”

“又爱又怕?怕是怕了,爱?哼哼!”白夫人自齿缝间冷笑出来,脸上那娇痴造作的薄嗔顿时转成怨毒,她放下粥碗,向跳跃的火舌出了一回神,也不看我,一字字挤出来道,“妹妹你记住了,做人做了个女人,就得时时自己提防。男人,有几个是真心待你的?不是图你的貌,就是图你的财,什么是真心?这世道人心坏了,男人更坏,就算你把他们收伏得服服帖帖,他们心里还是翻着坏主意,男人都是野兽,你待他们再好,他们抽冷子还是要咬你一口!妹妹你将来找夫婿时,千万记着姐姐今儿跟你说的这番话——凡事自己多留点心眼,万不可轻信了那些男人的花言巧语。”

我只得笑笑,她这番关于男人的高论倒叫我无言以对。白夫人又道:“妹妹记着了?将来你选夫婿的时候,不管他是什么王孙才俊、高官大贾,一定叫我替你先过过目。吃一堑长一智,姐姐这辈子命苦,受了那许多罪,旁的好处没换到,这看人的本事倒练出来了。男人哪,我如今一看一个准,任他披的是什么皮,断然逃不过我这双眼睛!”

她撇着红唇,从鼻子眼里酸酸地一笑,一双窄而秀丽的凤眼中充满了世事洞明的不屑。我继续吃我的面,道:“姐姐说得对,如今这世上披着人皮的多了——可是人皮底下未必都是人。”

白夫人脸色一变,但迅即又换上她惯常的慵倦的笑容,自嘲道:“妹妹果然聪明,看来我这番担心却是多余了。”她懒懒地端起碗吃了两口粥,从一色的细瓷描金边菜碟里夹了一筷子菜,欹侧着身子向我递来。

“妹妹,别光吃那面条子,尝尝我带的路菜。你尽管放心,都是过了重油、装在瓷罐子里封严了带来的,就是到过年也不会变味。这斑鸠脯子肉炒酱瓜丁儿——”

“姐姐知道我是吃素的,我心领了。”

“我当然记得妹妹吃斋。”她笑着,手腕轻转,已不露痕迹地将那一筷子菜放入自己口中,缓缓咀嚼着,拈起松花色锁棠红水浪边的帕子在嘴边小心地拭了拭,慢条斯理道:“我说的是让妹妹尝尝这油焖冬笋,这可是干干净净的斋菜,没半点荤腥。年轻轻的姑娘家,吃上头可不能这么刻薄自个儿,妹妹不知道,你看那贫苦人家的女人为什么老得快,一过了三十就成了老太婆了,皆因吃食太粗太苦,一点儿滋养也没有,女人哪就像花儿,得当当心心地保养着,这花儿才开得长久呢!以后快别光吃那些粗东西了,来,你试一块冬笋,是我家里一个贴身的老妈妈做的,包你喜欢。妹妹,吃呀?”

碟子被搁在我面前,细细金边围住淡黄白的笋块,汪着油,整盘菜连碟子犹如脂玉雕成。白夫人纤纤玉手持了牙筷,夹起一块笋尖儿殷勤相劝。这当儿我正好喝干碗中最后一口面汤,放下空碗,笑道:“已经吃饱啦,真不巧,下回再扰姐姐吧。不瞒姐姐说,我从小贫寒,本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粗粮粗菜的咽惯了。要是乍叫我吃好的,我还真吃不大惯。”

“不碍的,不碍的。下回一定尝尝我带来的菜哦。”她笑容不变,仍然慢条斯理地搁下筷子。我抹抹嘴,道:“白姐姐,不过我想你说的那番话也挺有道理的。小时候我家隔壁住了个会武的人,他种了一棵花树,老是黄恹恹的,也不肯开花。后来有一天忽然精神起来,开了一树的香花,又大又白,漂亮极了。我那时淘气,心里疑惑,就趁一天他出门时爬到他家院子,我看到那棵树嗡嗡营营绕了一大群蜜蜂蝴蝶,可是树根那儿可围着好些苍蝇,我就在树底下挖——白姐姐,你猜后来怎么了?”

“怎么了?”这美妇凤眼微睁,樱口半闭,十分关切地倾听。

“我在那棵树底下挖出一个死人。原来是他杀了一个人,把尸首埋在树下了。所以那棵树会开花了。白姐姐,你说的没错,花儿是需要滋养的,有血肉喂着,才开得长久。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吃人的不光是野兽,连花儿也是要吃人的。”

白夫人轻拍胸口,娇呼:“吓死人了!哎哟,妹妹我求求你,你可别再说这些吓人的事了,我胆子小,今儿晚上非做噩梦不可!”

我向她笑了笑,不再说话。这时那些新来的住客陆陆续续也都安顿完毕,下来用饭。他们仍然阴着脸,沉默地在店堂另一头落座了,和我们离得远远的。掌柜送上饭菜老酒,他们便吃喝起来,三四人围着一个火盆,总有六七处之多,瞧来这二三十个汉子彼此之间都是相识的,分座派碗默契得很,但就是不说话,客栈自酿的烈性土酒一碗碗灌将下去也挑不起他们的谈兴,只听得箸碗相碰之声,还有稀里呼噜扒饭的声音,响亮地吧嗒着嘴,倒是符合农人不拘小节的习性。

白夫人声音虽然娇柔,因满屋并无旁人交谈,便也听得清清楚楚。那些新客也听到我们这边的对话,颇有几人不时从饭碗上抬头往这边看来,但看过一眼之后便又埋头吃起来。火光一跳一跳,照在这些人身上,个个都是粗朴的庄稼人打扮,那脸上的皴裂与手上的老泥是决然做不了假的。暗黄的店堂一隅聚堆大吃着的一群农夫,这画面看去像一幅五彩泥金年画,该当贴在米仓或灶间上头,洋洋夸示着丰年乐景,然而不合时宜的静默使这世俗喜气的图画透出一股诡秘,仿佛本来该有的那些喧哗闹酒的声音被什么无形怪物吸去了一般。

“闷死人了!什么作怪的泥腿子!”郎老大砰一声撂下酒碗,大喝。郎老二低声劝道:“大哥你伤还没好,少喝点罢。”

我们这边除了他兄弟二人、白夫人和我之外,只有三个原先同住的老客人,是一伙来的骡马贩子,大家分了三处围坐。本来也是,道上行走,打尖住店,原本是权宜落脚,住店的都是来往商旅,趁年前赚钱要紧,谁个会在客栈里久做耽搁。不过住上一两天,歇歇脚,办足干粮,给牲口喂足水料,便都起身了。除了我们,此时店里住的人几乎都已离去。白君啸带着焦六柳二昨天便出去不知办什么事,至今还没回来。至于龙修,本来就经常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候,这会儿影踪不见自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老二你说这伙鸟人是什么来头?”郎老大睨着那边的农夫们,狐疑道,“该不会是山贼强盗吧?可得多加提防。”

“这年月不太平,在外行走,小心没有过逾的。今儿夜里大哥好好休息,我警醒点。”郎老二附和道。

郎老大不答,咕嘟咕嘟灌下一碗牛杂汤,又伸长脖子往那边望了望,哼道:“阴阳怪气,瞧着就不顺眼!”

二牛吃力地高举大托盘,把一只烤羊斩件分给那边的几桌,正要回厨房去,我招手唤他:“小兄弟,过来!”

二牛拎着空盘小跑前来:“您没吃饱?添点啥?俺去叫俺娘做。”

“我们不添菜了。小兄弟,你的伤都好了吧?可还觉得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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