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蕊珠贝阙(第7页)
她的眼睛真亮,亮得仿佛能穿透眼前的纱帐,云倦初别过脸去,自欺欺人的避开她令人神迷的目光,不愿她看见他拥被而坐的病态和苍白。
“你怎么了?”苏挽卿问,她不要他藏在纱帐之后,她要他直面相对。
“没什么。”他怎能告诉她,他为她一夜枯站,数日咳血?他怎能告诉她,他为她晕倒雪地,险些丧命?他情愿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要带给她缱绻之后的幻灭。
“我恨你。”他为什么什么也不肯说?他究竟还要将自己藏多久?苏挽卿紧紧的咬着下唇,从贝齿与朱唇的缝隙中吐出几个字来。
云倦初却在帐后轻轻的笑了:他情愿她恨他,因为哪怕是血淋淋的恨,也比她一丝浅浅的爱容易承受得多。他说道:“是我欠你的。”
他一定又在笑了。苏挽卿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态,却也能从他似乎轻松一些的口吻中联想出来——他就那么“害怕”她的爱?“你实在欠我太多。”努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眼眶还是止不住的发酸。
“的确。”云倦初叹息,他的确欠她太多——先送她一番繁华锦绣,后又将她推至一片凄清落寞。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确应将她留下,因为绫罗绸缎只会带给她凄凉,亭台楼阁只会将她的灵魂深锁。可这个挽留是否已经太迟?她毕竟已成了大哥的女人,她还能否拥有他想还给她的自由?所以他才分外的想让她离开,离开过去的一切,在天涯海角寻一个知心良人,代他偿她一世情缘。
“你打算怎么补偿我?”苏挽卿问,清亮的眸光追随着纱帐起伏的皱折。
“你说吧,我尽我的能力。”
“你答应我三件事。”她步步进逼,不给他丝毫的逃避时间:如果只能用恨代替爱去接近他,那么她便不惜执起这把双刃的利剑。
“我答应。”他郑重地回答。
“当真?如果我要你的命呢?”她问,他答应得真爽快,他就真的这么想偿清他们间的一切,让彼此从此再无瓜葛?
“尽管拿去。”云倦初话中的笑意及轻松,她隔着纱帐也能听得分明。
“若我要你的心呢?”她苦笑着追问,心中升起丝小小的希望来。
“那便连我的命一块拿去。”他的眼波中流出一种奇异的笑意:这或许是他交给她真心的最好方法。
云倦初怔住,万没想到她的第一个要求竟会是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究竟是想再回到以前知己遍天下的生活,还是仅仅为了再次测试他的心意?可她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表小姐了,她已成了太子的女人,这样的放浪形骸,只会为她带来杀身之祸。
“你不用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这只是我从小的愿望。”苏挽卿道,“也正是我的坚持: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纱帐后面久久的沉默着,让她的呼吸都好像跟着他停滞:他明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这样做只是想告诉他:他将她留下来是对的,她宁愿在盛开之后接受灭顶的暴雨,也不愿在深宫冷清的老去。她依然是原来的她,对美丽的执着从未改变,对他的心也永不改变!
“我答应。”云倦初终于开口。
“谢了。”她站起身来。
“还有呢?”他问。
“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吧。”她露出狡黠的笑容来:他真的以为答应她三个要求便可以偿还一切?他错了,她会好好珍惜这三次机会,与他纠缠一生的。
“但愿你早些想到。”云倦初低低地叹息,他不知道在他夜夜咳血、渺若风烛的有生之年还能有多少机会去补偿她的心殇,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道深深的鸿沟,不知何时便会变为一座高耸的宫墙。
“我会的。”苏挽卿笑着向门外走去——迎接她的是否真会是来年的春光?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西湖之滨便已多了一间华丽的酒楼,乃由方家建造,名为贝阙。于是如今的西子湖畔,最出名的楼便成了两座,一座自然是云楼,另一座就是贝阙。
对于建贝阙,方明权开始极力反对,直到云倦初提出这是他答应入主方家产业的唯一条件。
接着,苏挽卿便走进了贝阙,成了它的女主人。
她就像这春日里的满树桃花,将绚烂风情大大方方的展露于晴空之下,赢得贝阙永远不变的高朋满座,也为她自己赢得了谜一般的声名。
她将自己的美呈于冉冉浮生的街市,而鄙夷那些装饰精美的高墙深院。她更无视那些繁华镂饰的黄金枷锁,无拘无束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无畏地向世俗、向礼教宣战!
她的美,卓绝千古,惊世骇俗,就像惊雷挟电,绽放在浓云密布的天空——美得绝魂!
可云倦初每天看着这种美,却只会心痛。
他知道这一辈子他都欠她的——即使她永远在笑,笑得似乎很快乐。可他却知道,她的内心其实并不像她的笑容那样洒脱。他常常注视着绣楼那扇紧闭的小窗,幽幽的灯火下映出她倚窗独坐的剪影,凄清地在他的心上也添一抹暗色,他知道她此时一定不是在笑的。
云楼的孤灯夜夜不熄,那是他仅能的安慰,悄悄地回应她的一片衷肠,期望她的漫漫长夜不致也像他的一样霜般清冷。
其实,他多么想拥住窗上那身影,可他不能,即使她不是他大哥的女人,他也只能一如既往的逃避,平静……
五年,一千多个清索的长夜,就这样随着烛光的摇曳化为缕缕轻烟,飘散在轮回中仿佛不留痕迹,就像琴弦上永不停息的吟哦——
云一互,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