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蕊珠贝阙(第5页)
方炽羽仰头看看天,又看看他,回答道:“不,是你哭了。”
说罢,他便走出院子,头也不回。因为他知道一个男人的眼泪是不愿被别人看到的,更何况他自己的鼻子也有些酸了。
“泪?”云倦初抚上自己的脸,果然有冰凉的水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凉得彻骨,要不是它们泉涌似的不断流淌,他还真以为是雪。
他真的做对了吗?看着她投入大哥的怀抱,便真的能给她幸福吗?
也许是的。心中确实没有比大哥更好的人了,他可以带给她一切:荣华富贵,锦绣江山,甚至美满爱情。有了大哥,她便可以将他的影子从生命里挥去,便可以开始另一段人生。
他实在应为她高兴。
可心痛的感觉又为什么如此地强烈呢?仿佛是被剥离了生命的一部分。泪水更加汹涌的从颊上滑落,连眼眶也无力再承载。
这难道便是爱——他生来就不该拥有的奢念?因为他自己不就是一个“爱情”的错误?一个深宫内院中不该有的悲剧?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那座冰冷的皇城,也想起了他将借大哥的手送给苏挽卿的所谓“幸福”——而幸福,深宫之中真的有幸福吗?
就像是此刻翻腾的思绪,远方的夜空也呈现出一种诡谲的神色,深蓝色的上空之下竟是一层层从暗到明的色彩,从紫到橙,从橙到红,从红到粉,再从粉化为一抹水蓝。仿佛是上天一重重的叹息,叹息一段即将被高墙深院、金碧辉煌所掩埋的情缘。或红或紫的光晕映在云倦初面前的红梅之上,散出一圈圈哀婉的涟漪,涟漪之下的红梅红得无奈,红得不再生气盎然——
这是落雪的前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空终于变成一片深沉的墨蓝,压抑了许久的满腔冰冷和水汽,终于化为了片片飞雪……
当最后一片雪溶进云倦初的泪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自己早已踏入了那个灭顶的深渊:原来他竟一直那么深的爱着她!
因为,不该轻弹的男儿泪,已如落梅,飘洒一夜……
一夜心碎,一夜销魂。
苏挽卿浑浑噩噩地跟着赵桓走下绣楼,脑中只回旋着他刚才的一句话:“我要带你回宫。”
回宫?回宫成为太子的姬妾,日后的皇妃?回宫去享受那些人人向往的荣华富贵?她摇头——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故事,书上写得太多。更何况,她不爱他。不论他是太子还是皇帝,他注定只能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寒光扑面,她这才发觉眼前的世界已是银白一片——雪,大概已下了一夜。或许是因为冷,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赵桓看在眼里,他命人拿来一件貂裘的披风,亲自披上她的香肩。
她缓过神来,忙跪下谢恩。赵桓却扶起她,然后调笑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外边哪及芙蓉帐暖?”
是啊,芙蓉帐暖!
可能暖几春?
她下意识的将身上的貂裘裹得更紧,心底的寒气却一寸寸地肆虐上眉睫。
正魂不守舍时,耳边传来赵桓焦急的声音:“怎么,他又病了?”
她这才发现赵桓身边不知何时又多出一名侍卫,正在向他禀告着什么。
赵桓皱了皱眉,便匆匆而去,教她愣在原地,不知是该跟着,还是该等着。
这便是太子的女人了?他想何时离去,便何时离去,连个理由也不必给。苏挽卿冷笑着:自己难道真的在乎吗?不,她一点也不在乎。因为她的心不在这里,她的心早已在初春,失给了云楼满院的梅花。
脚步却不自觉地跟了上去,等她发现自己竟已身在那熟悉的院外的时候,方才醒悟之所以会情不自禁地跟随,竟是因为赵桓是去往云楼。
脚下的路太过熟悉:那条卵石铺就的小径曾多少次出现在梦中,通向那头那人清浅的笑容。她也曾多少次悄悄走上这条小径,装作欣赏他满院的花木,明知道他就在里面,却不敢去敲门。而当他偶尔意识到她的存在,当他轻咳的声音向门边移近,她便会飞快的消失在小径的另一头,虽然心中好想看看他的身影。
顺着小径,穿过一道积雪的拱门,便是他独一的天地——这里只种梅花,只住他一人。她一直记得最初邂逅的时候,她与他争论梅花的颜色,她知他是借梅喻己,可他知不知道,他本人其实要比这些梅花夺目得多?他又知不知道,一颗少女的芳心已在那时被他的光彩牢牢吸引?
说不清是为什么,自见他第一眼起,她的心便被情丝缠住了。她渴望他微笑中不经意流露的柔情,她好奇他病弱的身躯下深藏的智慧,更怜惜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她想靠近他,想懂他。也许最初的动心只是因他如诗如画的风采,可越是在这里住久了,有关他的一切便越发强烈的冲击着她的心扉——因为透过众人的描述,她只看见一抹隐藏在盛名之下的孤独灵魂。而这灵魂却一直散发着绚目的光彩——只是温文微笑一抹,怎就能将一切哀愁掩饰?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交游广泛的她一向都有着一种读解人心的能力——那些与她结交的王孙公子、江湖侠士决不是仅冲着她的美貌来的,他们是将她当作知音的。所以她相信这一年的相处,她的眼睛已洞穿了他灵魂的一角,看到了他无以伦比的孤绝。可是这种孤绝的源头在哪里,她却怎么也看不穿。所以,她才分外地想去揭下他神一般的面具,甚至贪心地想用柔情去化开他心底的悲哀。
这些丝丝缠绕的情丝,曾让她的心多么甜蜜而充实啊!苏挽卿自嘲地笑着,抬起螓首——她已是多么地习惯,走到这株红梅之前,透过盘曲如虬的枝干,看他曾站过的地方开着的雪蕊冰莹。丰润的红色花瓣刚好“贴近”着那如雪的华采,幸福地燃烧,含笑枝头。可他又知不知道她在笑呢?他的眼睛永远平得像镜,连她都能照见自己的痴心了,镜中的清光却依旧冰冷,冰冷得绝情。
绝情?是的,他的确绝情。绝情到看着她交游四海而无一丝醋意,绝情到亲手将她推进太子怀中,绝情得让她一年的心情起落竟只成为庸人自扰,只换来今日的黯然销魂……
淡淡的药香飘进她的鼻畔,拉回她的思绪,让她意识到自己已在云楼之内。
云楼的陈设极为简单,这是云倦初一贯的淡然风格。其中唯一奢侈的物品恐怕便是面前这面巨大的苏绣屏风,屏风后面便是他的卧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