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意弄人(第4页)
云倦初闭上眼睛,任春夜的风拂过他的衣襟,却吹不散心头的疑云。
“公子?”——竟有人走到他跟前,轻轻地唤道,云倦初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身着带刀护卫服色的身影,不禁淡然一笑:“——想不到你是我的牢头。”
夜雨闻铃,肠断声。
凄风苦雨,已在汴梁持续了十日——点点滴滴,都是离人泪。
苏挽卿倚在门边,静静地听着风摇檐铃,声声凄苦。在她身后,是飘舞的纱幕,纱幕之后是六十四份奏折——出自六十四个不同的官员之手,却写着同样的内容——请求皇上将云倦初凌迟处死,以正国纲;奏折之旁是十张圣旨,署着不同的日期,却有着相同的内容——纳她为妃;圣旨之旁曾经有九条白绫,雪样的白绫,条条却都被她剪碎,扔在了风中。纱幕后的一切都是赵桓所赐,给她看“结局”,让她作选择——三条路,接受任何一途,都是死路——他的死路。
在她身前,是宽阔的殿廊,廊外是城垛,垛外是依旧静谧的山河,在惊风密雨中温柔的舒展,几乎让人难以想象在它柔和的曲线之下藏的是怎样一种残忍,残忍到要将还它以笑颜的人千刀万剐!
她不敢再往下想,只得匆匆地将思绪一次次压回心里。
风中的铃声依旧凄厉,声声断魂!——玉辰宫的屋檐下是否也挂着这样的风铃,他又是否听到了这声声催泪的铃声,每一声都是她肝肠寸断的悲鸣!
思潮翻涌间,风中送来轻柔的琴声,她慌忙擦干了眼泪,因为她知道这便是他的响应——他听到了,听懂了!每天的这个时候,每天的飘渺琴声,是他手中跃动的琴弦,也是他生生不息的心弦,传达给她不变的信息——他还活着,为她活着。而每当听到他的琴声,她便会毫不犹豫的将“钦赐”的白绫铰个粉碎。
于是,她一如往常地转身回屋取剪子,却不意殿中已有人到。
“又是一份?”她冷笑着问道,甚至没有抬头,依旧寻着她的剪子。
“也是最后一份。”
她猛然抬首,朝着话音传来的方向——竟是赵桓亲临。
白绫缓缓地从纤手中滑落,落到冰冷的地面上,痛苦地在风中扭曲……
“……皇上……”她强压着泪水,艰难开口,却又忽然咬住下唇,怎么也不敢问下文。
“朕已下旨,明日午时。”
鲜血渗出下唇,将她的唇瓣染成一片刺目的殷红,她的眼睛更像把刀子:“皇上,你真残忍……”
“残忍?”赵桓竟像被激怒,又像被说到了痛处,“如果朕残忍,朕就不会力排众议将凌迟该为弃市!”
“那挽卿便替他谢谢皇上的‘仁慈’。”苏挽卿冷笑着。
“你现在该作决定了。”赵桓忽然快步向她走来。
她摇头,后退,退到了殿外,殿外的雨中。
赵桓追到门口,一手掀起纱幕,朝着外面的她喝道:“你想抗旨?”
“皇上也不能食言!”苏挽卿冷冷地转过身去,走得更远。
赵桓想追上去,但最终并没有迈开步子——他是皇帝,没有为女人淋雨的道理,只提高了嗓门:“朕什么时候食言了?你难道还没有看到所谓的结局吗?”
苏挽卿依旧没有回头,站在城垛之旁,双眼望着下面的万家灯火在风中闪着柔光,耳畔是饱经风霜的铃声,仿佛是那天第一次登临此处时,云倦初辛酸的轻笑——“其实我的梦想很小,我只想在这片河山中寻一个可以生存的位置……却怎么也寻不到……”
直到此刻,她方才真正领会了其中的无限凄凉——他只希望万里江山能向他张开双臂,万家灯火能给他份温暖。他何曾想要为君?他何曾想要将天下踩在脚下?他付出一切,只是想让人间给他一个位置,一个位置,而已……
可寻一个位置就那么难吗?给他们的爱求一个容身之所也那么难吗?
泪如泉涌,苏挽卿却笑了:或许只有将自己锉骨扬灰,埋入了土里,才是彼此最好的结局——因为到那时,他们已化作了尘埃,或幻作了天地——风是彼此,雨是彼此,泪,也是彼此……
风雨带走她最后一滴眼泪,苏挽卿又向城垛迈进了两步,荷袂如飞。
预感到了什么,赵桓忍不住追到了雨里:“朕可以再等,让你看到最后的结局,朕……可以允你去送他……”
苏挽卿缓缓地转过身来,轻笑着摇头:“不,我已看到结局了,我现在便可以给皇上答案——若是他死了,我作他的鬼!”说罢,便又转过身去,像缕轻烟,跃入了风中……
“别——”赵桓伸出手去,想抓住她,却只有袂角滑过指尖,而她,已直直的坠了下去……
“不——”赵桓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这双又重新掌握天下的手,手中又盛满了霸权——他牺牲了他最亲密的手足而获得的霸权。可除了霸权,他手中又真的把握住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只有她飘落的衣袂轻拂过指尖的感觉——冷冷的,空空的,宛若挥手时袖底流过的风……
不知是否因雨的缘故,他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模糊到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她飘飞而去的影子,反复地掠过他混沌的视野,像是暗夜中滑过天际的流星。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闭上了眼睛,不想去追寻“流星”最终坠落在何处,因他不敢,也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