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八章 生死契阔(第3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她吃了一惊,转身问门外肃立的侍卫:“这门没锁?”

侍卫们面面相觑:“小的们不知。”

“难道你们这么多天都不曾推过门?”她不信:自方炽羽出事,到她赶来,少说也有七天,人人都在为云倦初的闭门不出而心急如焚,却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殿门原来从未关严?

“小的们哪敢。”侍卫们的如实回答解了她的疑惑,“皇上曾吩咐过谁也不准进去,别说我们,就连李丞相他们也只敢在殿外听宣。”

黑暗的气息透过半启的殿门,冷冷地铺展在她面前,让她想起了五年前赵桓吹熄绣楼灯火时,她永生难忘的沉沦与绝望——这便是皇权,它就像眼前这扇华丽的大门,透射出隐隐天威,也阻隔了门内门外一世的爱恨情仇。

此时此刻,人间至尊的富贵荣华都化作了她心中奔流不息的心痛,为门内景况不明的他,也为门外心挂魂牵的自己。勇气在一刹那注满了心房,没有迟疑的,她提起了裙摆,跨过高高的门坎,走进了漆黑的宫殿——人人都可以分享他的光华,却惟有她,愿陪他度过无边的黑暗。

轻轻掩上身后的殿门,她在陌生的黑暗中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而在此刻,他就背对着她,静静的斜倚在窗边,举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如水的月华轻纱一般笼住他清瘦的身躯,将他清俊的背影清晰的映入了她的眼帘。

最坏的一种可能终于被驱逐出脑,苏挽卿长长的吁了口气,莲步轻移,走向窗边他孤绝的背影:她相信世间万物的存在都有着自身特殊的意义,而她此刻来到他的身旁,是否也有着特别的涵义?她跋涉千山万水,挣脱礼教世俗的一路寻来,是不是就为了相伴他孤独的身影,分担他不肯泄露的悲怆?还是仅仅为了燃烧他的心魂,和他一起化尘为烟?

一种熟悉的气息悄悄的飘向云倦初因悲痛而麻木的感官,让他已停止思考许久的大脑泛起了种种猜想,有几分叹息,更有几分雀跃,离他仿佛极近,又极远。云倦初迟疑着:是否该回头看看?

心跳一路漏拍,让她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好生虚浮,像踩在棉絮上。冷不防的,苏挽卿脚下一滑,她踉跄的重新站稳,借着月光,看向脚下让她险些跌倒的东西——原是一方丝帕,帕上有血,视线又滑向左右,她蓦然发现原来地上还散落着许多的丝帕,无一例外的明黄颜色,无一例外的血迹斑斑。

她猛然抬头,忧心如焚的水眸正对上他回转的视线。

四目相对,竟真的无语凝咽。

他的目光幽幽飘来,寂寞得恍如隔世,苍白如纸的面色更告诉了她帕上血迹的来源。苏挽卿这才真正的体味到方明权为何要让她来:因为失去方炽羽的云倦初是如此的需人安慰,他看来悲痛欲绝得仿佛已失去了整个人间。

他的确觉得自己已失去了整个人间:苏挽卿的情,他无法接受;众人的景仰,让他愧疚不安。他唯一可以坦然接受的便是与方炽羽之间手足般的友谊,这是唯一让他觉得安全而无愧的联系,让他可以依赖着这脉联系,在心底悄悄地将方家当作自己的家,将大宋当作自己可以生存的空间。

可如今这唯一的联系也被无情斩断,而他却正是造成这出悲剧的罪魁祸首,这让他有何面目再去面对那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家园”?他想负疚而去,却偏又放不下即将了却的夙愿。所以没有人能明白方炽羽对于他的意义,也没有人能明白他此刻绝望的心情。

“怎么是你?”云倦初低声询问,紧靠着窗边的矮几。

“我来代替表哥。”她直觉地回答,看见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才自悔失言。

她不应该提到炽羽。这么多天,他将自己关在房内,就是在逃避现实:他不愿相信炽羽已真的离开。他守着长夜,不敢点灯,不敢触碰有关那天的任何回忆,奢望着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却从不见自己梦醒,只看到不变的日头在他无眠的双眼中东升西坠,告诉他今日过后还有明天。

“我记得你说过:该落的总是会落的……”她强迫自己狠下心肠,劝慰他的伤痛,自己却也在说出每一个字的时候,心如刀绞。话未说完,她便已忍不住捂住了樱唇,不愿有一丝微弱的泣音钻出唇齿,更不敢比他更先流下一滴眼泪,因她生怕,生怕她的悲痛会让他更加的自责、自弃,更加难过得无以复加。

云倦初久久地沉默着,用手扶着几案,支撑着欲坠的身躯,任干涩的哽咽又一次充溢喉际。

她走近他,将他的手放上自己的双肩,用柔荑揽住他不停起伏的脊背,帮他撑起满腔的哀伤:“你若想哭,就哭吧……”

他在她身前深痛的喘息,凝住仅剩的力气,想推开她的关怀。

她却仿佛早已料到了他的意图,在他施力以前,紧紧地拥住他,附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请求:“请别离开,你还有我……请别离开……”

他还有她!试图挣脱的念头渐渐在她的恳求中烟消云散,他看向她的杏眸,向那双仿佛含了千言万语的秋水低问:“告诉我:我是不是已失去了整个人间?”

“没有!只要你不放弃,你便不会失去!”她用力地摇头,否定他的揣测,告诉他正确的答案,“你知道吗?是舅舅让我来的,他从不曾怪你……他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他不想再失去你……”

话音未落,所有的语言便已淹没在云倦初终于冲出喉际的哽咽声里,七天以来积蓄的所有悲痛终于都夺眶而出,化成滚滚泪水,坠落满腮。

“倦初,倦初……”她反复地低唤,生平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直到自己也跟着伏在她颈窝抽泣的云倦初一起,泪流满面,哽咽难言……

不知过了多久,稀薄的晨光终于穿透了浓黑的长夜,紧闭了七天七夜的殿门终于在晨曦之中轻轻开启,苏挽卿走出寝宫,微眯着双眼,迎向与殿内反差过大的明亮光线,也迎向与殿内格格不入的喧闹——百官都候在殿外。

“皇上龙体是否安好?”李纲上前一步,问道。

苏挽卿点点头:“皇上无恙。他请丞相觐见。”

李纲遵旨走入殿中,苏挽卿也跟着走进了门内,不想逾矩,于是她只守在外间,点燃了火盆,掏出他曾散落一地的染血丝帕,一块一块的丢入火中,让自己起伏的心绪随着火苗的闪烁忽明忽暗。

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一夜的相拥而泣,颈项上仿佛还留着他泪水的微温,怀抱中仿佛还残留着他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昨夜深刻的悲痛让彼此都无暇体味紧拥之时心房间窜动的情思,更不及深思这相拥的行为对于彼此的感情究竟是作何解。直到此刻,滚烫的火焰熏红了酡颜,她这才开始回过神来体味自己的心情——有几分满足,更多的却是不安。

追寻不到这份不安的来历,却知它从她第一次心动便已如影随形。理还乱的烦躁心绪,让她不得不转移思路,而将注意力转向内室中二人的谈话。

“……两天后,二位陛下便能抵京了……”

她蹙起眉:这对云倦初意味着什么?他终于拯救了宋室,一切又将能回到以前,而得偿心愿的他会不会真的就此离开?就算他孱弱的病体,在松卸下所有责任之后,还能支持得下来,可他们之间还未表达的情愫会不会又停止在这相拥一夜?

手上忽然的疼痛让她惊醒,原是恍惚之中烧到了手指,她下意识地缩手,同时拉回飘悠万里的思绪,又有只字词组飘进脑海——

“皇上,请您三思……这是请您继续主政的联名上书……共一百二十八个各地官员……”

李纲所有的热切却最终都凝固在云倦初冷冷的回答里:“不要再说了,朕意已决。”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