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清和冷月到帘栊02(第8页)
之惟哪里肯理会,借着那微弱的灯光,踮了足四下里张望,终于在右首的小巷深处找到了要寻的人——阡陌凝聚处的灯火只勉强照亮了四方一角,而那白影赫然在光明之外。
之惟悄悄走上去两步,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这可还是他笑容依依的先生?这可还是那清华优雅的谪仙?他怎能这样的狼狈,这样的无助,这样扶着墙根,呕吐个不停?只见一截臂膀从缺了一块的袖口里伸出来,修长的手指几乎已抠进了墙里,才竭力支撑住那精疲力竭的身躯不至在刹那间委顿,就像是一茎刚从淤泥里挣出的荷……于是,再不忍相看。
四下里一片寂静,世界仿佛就这样沉沉睡去,只有那卖面的老头还在忙活,似乎还在等待着最后的客人。
过了很久,才见君潋从那巷子里出来,微光照在他脸上,苍白如雪,映着那样深敛的目,那样忧悒的眉。
之惟想走过去,终又不敢。
却见那一直忙碌的老头忽然抬起了头来,问君潋:“公子,要不要来点什么?”
君潋愣住,轻轻摇了摇头。
“快收摊了,其实也没剩下什么,就还有点热汤,公子就当帮个忙。”
君潋望着那老头热忱的笑容,微微勾了勾唇角:“可我没带钱。”钱都已给了那送他回城的山民作为答谢。
“没关系,反正也不值几个钱,总好过剩着浪费。”老头笑呵呵地回答。
君潋便坐了下来。
“先擦擦手。”教孩子似的,老头递过一块不算干净的手巾,奇怪君潋竟听话的接过,仔细地擦拭,手上的血和泥于是都渗进了那手巾里,这让他在递回的时候抱歉地蹙了眉,而那老头却看都没看。
“来尝尝。”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汤放在君潋面前,雾气氤氲中,之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见他浅尝了一口:“哎?怎的这样酸?”
“哦,放了点醋。”老头回答,仿佛此举极是自然。
“可这……”君潋皱了眉。
老头笑吟吟的:“这才解酒。”
君潋失笑,这才恍然老头竟将自己看成了醉酒的:的确,这样的失魂落魄,再加上一场剧吐,哪一点不像个醉鬼?
老头还在唠叨:“公子啊,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少喝就少喝点,不是有句什么话来着——举杯销愁愁更愁?对,就是这句——喝了也没用不是?人生不如意事八九,人不能太死心眼,得想得开……”
之惟看到君潋静静地听着,直到面前的汤已不再冒热气。然后他端起了那碗汤来,一饮而尽,等放下碗来的时候,一抹星辉已淡淡移照了他的脸,他对那老头笑了笑:“多谢。”
那老头笑眯眯地接过了碗来,放在清水里涮着,君潋看了那水一眼,便起身离去,这一次,他的步履已不再那么虚浮。
之惟等他走远了几步,才敢出来,只见那老头正看他:“孩子,那是你爹?”
之惟愣住。
那老头便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想:“看你跟了这半天,还真是孝顺啊,赶快扶你爹回家去吧,他怕正需要你照顾呢。”
需要?两字撞进心坎,勇气燃上身来,之惟腾身飞奔起来,终于在君宅门口赶上了君潋,“先生!”他大声唤道。
之惟不知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几步冲到了君潋前面的台阶上去,站得与他平齐,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先生,今天的事,之惟请你不要再为了它们难过,之惟明白先生都是为了我,之惟来跟先生说谢谢,之惟会永远喜欢先生,永远!”
说着,眼上已是一层水雾,这让映在眼中的君潋的模样有些模糊,只能见他微微动了眉峰,不知是否因感动,或者因烦恼:“世子,你……”
泪已夺眶:“先生,你不信是不是?你总把我当小孩,是不是?”
流过脸颊:“还说不是?那你干吗还在笑?你的笑你当真以为没人能懂吗?我就懂,真的懂你……先生你为什么不信……你还笑,还笑!”
最后滴在地下:“你答应过等我长大!”
——等我长大保护你!
下面的话还没说出口,人已被紧紧地揽进了怀里,那温暖如昔的怀抱,那沉静依旧的气息,仿佛历尽沧桑也无所更改,不平的、多思的只是他人愁肠——可他又为何在叹息?那一声声随风而去的轻叹竟像是褪色的华彩,斑驳而入风霜?还有那紧搂住他的手,为何初时温暖,转瞬冰凉?
于是,伸出手去反抱了他先生的脖颈,对方眼中有波澜暗涌,然后便将额头放在了他小小的肩膀,刹那间,心中升起朵火花,燃烧了良久良久……
“谢谢你,世子。”半晌,他听见那人在他耳边低语,然后松开他站直,却没有马上看他,反自先去扣动了门环,不过一手仍放在他肩头。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出来应门的不止是管家福全,还有厨子刘贵,两个和他们的主人一样脾性的下人都打着哈欠:“老爷,您可回来了——哎哟,还有世子爷!”
“怎么还没睡?”君潋奇怪,尤其是刘贵。
刘贵回答:“老爷,是兰王爷先前吩咐过,让小的今儿别忘了给您做碗寿面,可巧您一天都没在府里,小的思量着不能违了王爷的嘱咐,就在这儿等着了,幸好等到您了,现做还不晚。”
今天竟是先生的生辰!谁也不知道,谁也没在意,却唯有那远在天边的父王不曾忘记——心有灵犀,原来竟是这样的简单平凡。
“哦,对了,老爷。”福全也凑了过来,“这是王爷今儿个派人送来的,说是军情。”说着,递来一个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