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余音嘹亮尚飘空02(第9页)
君潋将剑又往自己咽喉送了送,目光落在辽远处:“放开世子!你们,全部,都走!”
“君公子!”——这一声是离若叫的。
君潋望了她一眼:“你也走。”
红衣的离若微笑,眸光闪动:“不私奔了?”
青衣的君潋也回她淡淡一笑:“下次吧。”
微微,有风过,几片粉红的花瓣留连的划过那一泓冰泉,有什么,温热的,混入了冰流而下,转瞬割破了冰面。将剑又往自己咽喉处送去的人笑容不变,眼神不变,语气不变:“我说的话你们都没听见吗?放开世子,其他人都走!”
之惟感到自己脖子上的刀松了,也看到先生手中的剑上鲜血蜿蜒。
“你们谁都不想要死君潋吧?”说话时,血已染春衫。
架在之惟脖子上的刀终于放了下来,君潋手中的剑却仍没移动位置;骑士们和黑衣人同时消失于黑暗中,剑仍未动;远方路上有马蹄声逐渐远去,剑也还是没动。直到绿衣婢扶了离若上马,二人也消失在密林深处,之惟才终于扳开了他先生的手。剑滑落在地,随之滑落的还有人的身躯。
血依旧顺着颈上的伤口冒出,他忙撕下块衣裳要替他包上,却被阻止。“世子,等等。”君潋一手捂着伤口,一手从怀里掏出个瓶子来,“先将这个洒上,不然难止。”
他依言照做:“这是什么?”
“顾大夫留下的止血药。”回答的声音很轻,失血的人显有些疲倦。
竟会随身带着!替他包伤口的手一震,“先生平时也用?”
“没。”君潋闭了眼,更轻的回了句。
他没再问,但手下的感觉却让他体会到了他所说的“不然难止”:他按着他颈上的伤处,感到温暖的血流顺着指缝,慢慢地溢出、流出、淌出,终于更慢地干涸,涌动的热浪从指尖一直奔向心窝,也许不过是一瞬,却仿佛已过了一生。
……那也许拿一生也握不住的真心,这可就是他在世间仅剩的温暖?他不敢往下想,只能将手按得更紧。手下,青衫映着容颜如雪,他这才看清他额上细密的汗珠:是因方才赶得太急?还是因为本就体弱气虚?许多本想咽的话便这样还是问出了口:“先生方才是从哪里过来的?先生怎知我在这里?”
“我和碧儿下山到半途,听见山上喧哗,而后又见火光,便赶了回来。”
碧儿?是那绿衣婢吗?望着那人第一次穿着的清淡颜色,不知怎的,心像被人猛揪了一下,该说不该说的一股脑的脱口而出:“先生不知道离若是谁的人吗?你怎么会跟她们在一起?!”
君潋睁了眼望他,不语。
“她是平王余党啊!先生你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你诱到了胭脂楼去才出了后来的事,又是谁弄了顾大夫来府引狼入室?!这次,她还想用迷药迷倒我,她这样的女人怎么能信?!她对你必定是有图谋的!先生你……你怎么能……?!”泪,不受控制地就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冰凉的手指轻轻替他拂去,他闻到那指尖血腥也掩不住的熟悉气息,沉静如昨,他听到手的主人轻轻地笑了笑:“是微臣鲁莽,教世子担心了。”那手力道稍大了些,最后一点水雾挥去,他看到他清亮的眸光——“但微臣也请世子记住一点:无论是看什么人,都断不能以党阀派系笼统视之,也不能为一时一地之言行所左右。你要看的是这个人本身。”
一句话后的千言万语,是先生不想说,还是学生不想解?直到后来,之惟想起那晚情景,对于很多事情也仍没有再深究下去。有些困惑,有些伤心,有些愤怒就这样统统被留在了那个夜晚。这让他在不久以后还仍能流着泪仰起脸,说:“父王,你还有之惟。”然后被那个同样流着泪的人紧紧地抱在怀中,再无芥蒂,相依为命;也让他在以后更长的岁月中,无论是身处何种地位,一直都相信世上还有种叫作“信任”的东西存在,相信更有一种名为“宽容”的东西能维持它的长久——因为曾有人用了生命来教授。
风过,谁怜?
却听君潋忽然咳嗽了起来,一直咳到再也咳不出声。然后他松了捂唇的手,拿过之惟手中的瓶子,将瓶中的药送了些入口。虽然他的动作很快,惊鸿一瞥间之惟仍是见到了瓶上滑过的一抹鲜红——刚刚的谎言不攻自破——这药,平时原来是这么使的!
恍然大悟!他这才知道他先生的身体从来就没有复原过,而这几个月来的貌似健康,只是因为他还要忙着修史,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还要对着他的学生微笑,他还有太多的东西要教。支离病体不过一直是靠一根弦硬撑着。此番情景下,是力竭,还是心死?终于弦断人溃。
君潋没有精力再掩饰自己的虚弱,闭了眼睛,掩耳盗铃。
之惟已忍不住扭过脸去,任热泪奔涌,泪眼模糊中映出花开红艳,他只觉那花红得太过耀眼,仿佛是燃尽了自己的整个生命。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脸上的潮湿终于风干,回眸,见君潋已睁眼望着他笑:“世子,刚在看什么呢?”
“花。”他看着他,“开得真好。”
君潋便坐起身来,点头道:“是啊,离若说这里的花开得比胭脂楼里的好得多,甚至比曲江的还好。她说这里叫野趣,便找我一同来看。”
心湖上涟漪一圈而逝,他也点了点头:“这样啊。”
君潋转眸看他:“既然来了,那干脆世子陪微臣看看,好不好?”
少年眼波流转,清澈如旧:“好。”
君潋低头一笑,伸出手去拉了学生的手,换来的却是几乎掐进肉里的紧捉——少年的手冰凉的,有些刺痛的感觉,不由也握得更紧。
相依看花,两两无言,只满眼张狂怒放的花朵,像用全部生命去赶赴一场盛宴,然而,还未至完席,便落在了它们最辉煌的时刻。
一旁,燃着一丛山火——本已渐渐地熄了去,却见君潋从袖里掏了张似乎是字条扔了进去,于是,将熄的火苗又跳了跳,然后便慢慢地化为了缕缕青烟,倦倦地飘着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