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赋就一篇怀马融03(第5页)
黄勐平抬了眼:“王爷,恕下官直言:一个人,若是从太医院的医正口中得知自己的腿没有希望了,他会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这不可能!”兰王微震,却仍摇头。
“王爷,请再恕下官直言:您方才与医正的谈话声连下官都听见了。”黄勐平垂下眼去。
“他不会……”兰王依旧摇头。
“那便请王爷看看里面的东西吧。”黄勐平行了礼,“下官告辞了。”
兰王忙拆开手中信封,伸手一抓,粉碎的“雪片”滑落于指间,都是些不成字的笔画,不成句的字眼,正无头绪,一片“雪花”映入了眼帘:左边隐约为“分”,右边半个“身”字依稀可辨——“分身”?——“粉身”?!想到这里,人已飞纵了出去。
找到君潋时,正是天光褪尽那瞬,半青半黑的天空里冷月初升,月光和着水光交织成淡薄愁烟,锁住池塘里面一带新碧,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深静沉敛。
白衣独凭栏。
黑暗中,看不清他神色,只觉白影凄清仿佛已对月千载。
之惟不由握紧了拳。
不知是哪里飞来的一只小虫滑过了水面,轻轻一尾点破,刹那水光离合,白衣的人儿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转过了头来:“世子?”
之惟走近了几步,目光落于他身,见那一身雪衣实已泥泞不堪——不用猜的,他是怎样来此。
心房猛的抽痛,他想别开眼去,却瞥见那人手里唯一的洁白——一卷折叠整齐的白绢。他认得此物:这是冰蚕丝织就的贡品——皇上刚刚降旨赏与同考君潋,以彰其洁,并且还特命太医院医正随同颁旨的郎溪前来,以表慰问。为此,君宅今日罕见的风光热闹,然而之惟却只记得:先生修长的十指接过白绢,红尘刹那寂静,宛如掬起一捧清雪。
眼前雪白依旧,十指却已是泥污斑斑,那人心又当如何?他蹲下身子,紧挨在那人身边,唤了声“先生”,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那凝碧水面。
“世子不觉得水太浅么?”听得那人笑。
之惟剧震,抬眸跌进双黑瞳,暝色幽深亦不及他深眸无澜,“若能有勇气在这样浅的水里自沉,那还何愁没有勇气活下去?”
之惟霍的站起,踉跄后退,眼中白影明灭,有如书页翻飞,无数过往重叠,那一次次心恸和心动中铭刻的身影,为何他的绝望也能如此淹没自己的身心?!
冷不防,后背撞上了堵“墙”,不用回首也知来人是谁,那坚定厚实的温暖,还有君潋眸中一闪而逝的光芒:“王爷?”
兰王凝立无语,唯有之惟感觉得到他的紧张——那是预备,假如水边之人有一丝异动。
君潋还是如常微笑:“你们两个这都是怎么了?干吗都盯着我看?难不成我头上长角了?”
怀着同样心事的父子并无一人作答。
君潋便叹:“都想到哪里去了?忙了一整天,难得现下夜空如洗,我出来赏月,也不成么?”
可谁都知道他是未到傍晚便已失踪。
“那我陪你。”想了想,兰王终于扯出抹笑,到他身边坐下,靠得那样近,几乎伸手就能将人揽进怀里去,却终究只是半靠着。
君潋也仍如原状坐着,笑着:“王爷,咱们有多久不曾这样并肩赏月了?记得以前有回还是在战场上,那晚本算得应是月黑风高适宜奇袭,却不料临了动手反倒月色澄明,你我只得相视苦笑,我说:难不成只能和敌人一起赏月?”
“那时军中粮草不济,只望速战速决,却不料计划落空,也不知下次机会要到何时,更不知我军粮草还能否挨到那时机到来。”陪他追忆往事,兰王轻笑。
君潋点点头:“那是我第一次和你上战场,全凭着书生意气,确是什么都不懂。只晓得你说要赏也只和我一起,只晓得月光遍洒帐北荒原,远胜营中千帐明灯,你我并骑于莽莽瀚海之上,恍若置身无人虚空。”
兰王扬眉,望断长空:“记得那时你难得开怀大笑……”
“那是因为当我问及你粮草之事,你回答我:天上的月亮不就是月饼?”君潋唇角微扬。
兰王也笑。
“那时我还真是天真,被你一带也就过去了,从没想过粮草会是被人故意克扣,没想到为国征战也需担着如此大的风险。”君潋的眸子渐渐黯然,终抿了唇,“那时我尚以为这世界能分黑白……”
一旁的之惟没想到会再次听到这句话,更没想到先生竟会比父王更直接:“后来才知其实不能。”
有什么仿佛悄悄地碎裂在每个人心头。“潋?”兰王触及那人目光。
君潋望着他,微微地笑:“王爷,幸好我现在都明白了,一切都是我自己太傻。”
一句话仿佛是机括触动,许多彼此都闪躲了许久的暗流终于如潮涌动。
“不,别这样说!你这个傻子——唉,我说你傻你就傻吗?”兰王语无伦次地辩驳,伸出手去想将那人捉紧。
之惟也觉他话语无力,于是便见水气第一次弥漫上了那温润的眼瞳,但那人很快就别过了脸去,眸中的雾和池中的雾似乎就要连成一处。
“潋,看着我!”兰王猛地拉他入怀,强扳过他下颌,“你有话就直接说,别拐弯抹角的!你看着我!”
君潋看着他,眸中已是泡影幻灭的空虚。
他摇头,他不让,手下想更用力,却又不忍,于是不曾料想那下巴竟比想象中的还要纤细——迟疑间,那份单薄已从他手中滑脱,教他抓了个空。手空心更空,仿佛提高了嗓门就真能呼唤回什么:“潋,别再憋着了,你想到什么就说出来啊,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