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赋就一篇怀马融03(第7页)
他听见父王定定地说:“可水面亮了。”
先生睁开了眼睛,澹澹流光。
一时,风好静,月好清,夜好凉。
他以为先生会流泪,却没想到他竟又淡淡地笑了。反是看着他笑的人,泪,落了两行。
拂照九洲的明月见证着转瞬喜悲,笑与泪,皆付流水。
清辉淡洒下,换过了湿衣的之惟终于看到父王与先生并肩偎坐,父王低语轻诉,先生听着,眼波润泽,仿佛是在聆听什么彼此都喜欢的故事,然而事实却残酷得多。
兰王将科场案内幕和盘托出。
“得知你被抓时,我在宫中出不来,心道救你之计唯有尽快了结此案。”
连之惟都隐约猜出在对案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要了结该案,惟有……
“章聚既做了舞弊的事,自然也早料到了自己的结局,说不定是事发前便备好了遗书,只是发愁要交于谁人之手吧。我猜他于是故意不隐瞒那知情的同考是你,而将你拉进此案,因他知道凡事牵扯上了你,我就一定不会坐视不理,而将遗书送到我手里总比落到高和、韩哲或者别的什么人手里要强得多。”兰王苦笑了下,“他还真不枉你对他的信任,他竟也是这样信得过你,信得过你我之间的关系。就这样,不管是否是他有意为之,那遗书就这样落到了我派去的人手里。而后,便听说章聚招认了,后自裁了。”
见君潋不自觉地垂了眼帘,他忙道:“但要了他命的人,不是我。”
君潋点头,也不追问。
之惟却到如今才知:章聚并非是完全死于灭口,所谓“自裁”背后竟是包括父王在内的数股势力推动。究竟是谁将他逼上绝路,此时再言又有何意义?生命如落花,如秋叶,散了便是散了。如何能练就此样冷眼旁观?心里忽有些明白:就是自己也亲身经历,为了心中的那份守护,脆弱的灵魂也学会残忍。
“可想看看那遗书?”只听兰王问君潋。
“这样的证据,你居然还是没有交给朝廷?”君潋不由奇怪。
“看看其中都写了什么吧。”兰王笑了笑,“如何交得?”
终于见到了那封纠葛万千的遗书,之惟好奇地凑上前去,月光不够明晰,原本苍劲的正楷显得有些模糊,如同雨雪晕染的竹节。只见纸上只有寥寥数行,是一首诗:“柳送风絮飘零久,燕过雕梁鸣啼幽。独倚阑干清池侧,托付莲心一点愁。”
他看不懂,兰王便在纸上指点着:“柳”、”燕”、”梁”,他仍未明白,兰王就道:“问你先生吧。”
“章聚当时还不能肯定此书会落入谁人手中,因此只能隐晦的暗示此案中为数不多的清白之人。”君潋回答,“这里点到了三个人的名字:‘柳’汝成、‘燕’子翰和‘梁’康。”
听到两个熟悉的名字,之惟一知半解:“这个好像……”
“耳熟是不是?”兰王插言,“连我刚拿到这诗时也是莫名其妙,直到后来听你先生说他就是那知情的同考。”
“原来他们……”之惟终于反应过来。
君潋微微一笑:“不错,他们三个就是章聚对我言到的必中的考生。梁康和柳汝成自不用提,那燕子翰却是落榜。”
“他这样暗示究竟能揭示什么?”之惟复疑。
“世子想想看,如果章聚真是一直在为留后路而刻意布置的话,他对微臣所言也必是经过深思熟虑。他曾言道三甲必出其内,结果三甲中却只占到方才所提的两人,那么三甲中剩下的那一个岂非极为可疑?”君潋答。
想到那“剩下”的楚会果然是行贿之人,之惟终于弄懂。
“别听你先生如今说得轻松,父王我查时却不简单。我当时虽看出了暗示,却也还没英明到知道这几人是无辜还是罪犯,而知道的人偏又不肯告诉我,尤其是那个落第的,能从诗中查到他姓名已是叫人寻遍了考生名册才得。”兰王笑看了眼君潋,“然后再一一去究他们底细,这才得知他们确实清白,也确有才华。如此大费周章,就是因某人守口如瓶,大概连章聚也想不到吧,某人居然打死不说不算,连对本王也嘴紧得很。”
君潋横他一眼,惹得之惟想笑,但看父王表情,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真笑出声,于是就问:“那下半首是何意呢,父王?”
兰王看了眼君潋,说道:“章聚纳了他人贿赂,自不能将这三人一一取中,但他毕竟还有些良知,有些惜才爱才的取士之心,所以就故意将这几个人透露于你先生知晓,为的是能将他们交托于此闱黑幕之后的唯一清莲,于是他‘独倚阑干清池侧’‘托付莲心一点愁’。章聚帮高和拉了一众考官下水,却独独不敢动你先生,正是潋者,莲也。”
兰王便对他道:“我知你对章聚失望,原先我不肯将这些告诉你也就是怕你伤心,谁知……”张口几要成叹,顿了下,又强作了安慰的笑:“其实,章聚也有苦衷,在此之前,他确如你所想的一生清廉,以至于负债累累,爱子久病难医。想他三代单传,只这一个儿子,却偏得了肺痨,眼见是不成了,他情急之下才受了高和的利诱。”
君潋静静听着,望着水中明月出神。
兰王也将目光移向了水面,在碧波中与那人交会:“章聚一生自命清高,时喜口诛笔伐,大概怎也不曾料到自己会晚节不保。至此之前,他确也称得上是名君子,为人也有不少过人之处,你会信他敬他也是常情。事到如今,你并没有错处,不过怪他并非完人罢了。”
君潋沉默了一会儿,神色中似乎放下了什么,终于轻轻一叹:“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试问世上谁是完人呢?”超然的颜色似又回到了那一度沉郁的面孔。
之惟心弦梢松,只见君潋要将看完的遗书递回兰王,兰王却摇了摇头。
于是便见:那遗书在修长的十指中飘然羽化成风,连同原先散落在地的信封里的碎纸,在春风一笑中被那人一同抛向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