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赋就一篇怀马融(第6页)
之惟听说过一些胥吏的事,他们动刑时手下有着怎样的讲究,可以血肉模糊而筋骨无损,也可以表面平整却骨肉俱离,而君潋遇见的,显然是这两种的结合,最严重的那种,**裸的残忍。
这一次,他的先生再也不能把一切都藏在迷糊的笑脸之下,他只是沉入无止境的昏迷中,而将伤口一一坦白,虽然他必不情愿。
兰王每天要拍坏三个几案,被宝剑砍毁的植物更是不计其数,吓得太医们一听说是兰王有请便哆嗦。但他们后来也逐渐找到了规律:每当他们请王爷移步谈话之后,总会换来一通咆哮,而只要是在君潋床边汇报病情,即使情况十分要命,兰王也只悄无声响地干瞪人。于是,他们渐渐地都学乖了,无论好事坏事都放在病人床前说,一直到病人睁开眼睛,而那双方苏眼瞳中的清明却让人不由心惊。
于是这回忙着掩饰的人换成了兰王,他望着那双深浓如水的眸子,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君潋便支撑着要坐起来,兰王忙扶,却见君潋静静地看向自己的腿,问道:“王爷,我的腿,怎样了?”
“已经接上了,休息一阵子就能好。但太医说你在狱里染了风寒,身子弱,所以还须再加上几副活血通络的药,这才恢复得快。”兰王答了一长串。
君潋看着他,忽的一笑,如风,如月,淡无痕。
兰王却心头一酸,数天来强撑的坚毅假面几乎刹那破碎,忙小心翼翼地将刚醒的人儿拥在怀中,只是掩饰不了语音中的哭腔:“傻子,你让我好担心。”
君潋轻笑:“王爷……”想说你有多少天没换衣服了?好臭!却忽然顿住:这……这意味着,他已有多少天没有上朝?刚想发问,却听见了他话中的哽咽,如此伤楚,如此情深,如此——是不是就叫耳鬓斯磨?想着念着,竟不知该先问哪一问。
这样便教那边夺过了话头去:“潋,你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非要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
鹰眸红红的,是因愤怒还是心酸?轻轻抚过他凌乱的发,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平静下来,如此才能说出原委,才能瞒住这深情又冲动的人:“其实也没什么。王爷你还记得吧?成倬弹劾的奏折里说道,章聚学士曾在阅卷时,对下属一个同考提过梁康等人必定考中的事。”
“嗯?”
君潋笑了:“那个同考就是我。”
“什么?”兰王原以为他的被捕只是有人借机迫害,却没料到他竟当真“涉案”。
君潋苦笑着:“那天我送我阅完的卷子给他过目,他道今年的《易经》部分犹为难答。我回答说其中有几份却是答得不错。他便拿出来一一翻阅,仔细看了良久,终于拍案叫绝道:这几份中必有梁康等人的试卷。他料今年三甲必出其内。”
“试卷上名字已封,他却居然能够如此肯定?这是他一时忘形脱口而出,还是早就安排好了要让这几个人取中?”兰王沉吟。
君潋轻叹:“王爷所言即是,成倬等人怕也是这样想的,这才会有了弹劾的折子,刑部也才会找我去。无非是想从我这里问出章学士鬻题的证据,以及他除了梁康,还提到了哪几个考生。”
“你实话实说便是。”
“能说的我都已说了,但问及梁康以外的考生,我,说不出来。”
“就为了这个熬刑?”兰王的眸子里有着探究的光芒。
君潋的目光落在虚无处:“嗯。谁让我已忘记了那几个人的名字?”
“忘记?”兰王盯着他。
君潋的目光淡然一闪:“满朝谁不知我是个迷糊人?”
“是么?”兰王哼了一声,惹来对方不满的瞪视,连忙回瞪过去,“你这是叫迷糊?你这是叫包庇犯人,害人害己!”
“王爷说谁是犯人?章学士?还是那些个士子?我只道大家都是读书人,十年寒窗,一生名节,不能毁在我一句话里。”
兰王几乎要恼:“你这个死心眼!章聚都已经自裁了,主犯已死,死无对证,你还一个人苦撑些什么?”
君潋笑了笑,沉静而坚决:“正是章学士已死,我才更不能令他死不瞑目。”
兰王听出了什么,挑高了眉梢:“怎么?你这样认定他是无辜?你几时如此信任起他来?我记得他这个掌院学士可从没给过你好脸色。”
“那时不过都是些读书人的耿直性子。”君潋敛了容,“章学士乃是铮铮的君子。”
听他如此评价,兰王额上青筋不由一跳,所幸面前之人似未发觉。
只听那人又道:“章学士说来其实也是我的房师,据说那时他看罢我的文章,当场便击节叫好,言说此子必中。而我,一个前朝世家的子弟,赶考已是迫不得已,贿赂更是从何谈起?”
“所以你便由此推断:他这次也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并不是鬻题纳贿?”
“君潋无一时不深信他为人。说来,我也算是他的学生,且文章还曾得过他青眼,可在作他下属时,他却并未对我有过丝毫偏私,甚至格外严厉。后来才知他是爱之深,责之切……”君潋忽然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但终于还是说了下去,“有一次,我起草文稿中有一字未妥,被他指出。我赔笑说因一时困顿,疏忽大意。他却正色问我:以色侍人,安能不乏?”果见听的人剑眉上扬,说的人却已能坦然笑对,眼里波光涌动:“那是我第一次听人当面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心头滋味说不清道不明,但也真真佩服他的正直。他果真是清白君子,眼里揉不进沙子。试问这样的正人君子,如何能做出舞弊的事?”
“就这教你信实了他?”兰王听后,缓缓长叹,“唉……真是傻子……”
君潋淡淡一笑:“人这一辈子,总有什么要守护,要坚持。”
有一瞬,兰王竟不忍、不敢再看那眼那瞳,不忍想象面前的人曾如何辗转牢狱受尽屈辱,更不敢描摹那酷刑之下却仍无改的安详宁静。这个天下最傻最傻的傻子啊,难得谁能成为他的坚持?是何其三生有幸,又是何其于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