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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清和冷月到帘栊(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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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惟见君潋眉心展了又皱,扰得他心湖也波浪起伏,倒宁愿看他如寻常样睡得迷糊,于是学着父王的样子逗他,啧啧称奇起来:“先生,没想到你还会有睡不着的时候呢,还是为了这样的国家大事!”

难道能对你说是因担心你父王安危?君潋一笑带过,任他嘲讽,也不解释。

却听之惟又道:“之惟还以为先生是天塌下来也能当被盖的。”

咦……这口气有点不对,好像话里有话呢,君潋望着他的学生,孩子的眼睛似乎依旧清澈,却已不知不觉添了水深几许,教他这作先生的笑仍在脸,心中却不免一悸:这样的少年老成!

之惟见先生的目光定定的停留在自己眸间,也不知是何心意,脸上不觉热辣起来,仿佛是被人抓住了把柄,又仿佛更有什么要跃跃欲试,不禁脱口而出:“先生,你为何不肯把官做大呢?”哪朝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堂堂的探花,竟作了快十年的六品翰林?

“什么?”君潋错愕:怎的忽然说到这个?

“以先生这样的才气,有什么不可以?”帷幄之中,庙算千里,有的何止是智慧?天塌下来当被盖,又哪里会少了勇气?

原来是这两天自己在学生面前锋芒太露了呀,他笑:“傻话!官是想做大就能做大的吗?”

“问题是先生自己不想吧?”

这孩子!望着那双明澈的眼,君潋心里竟有了丝暖意——所谓难得一知己。

他当真不想吗?不,他想过。当初离家赴考的时候,虽然多半是为家族安危,却也有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念,他毕竟也是个有梦少年,也有着金榜题名、大展鸿图的理想,及至中了探花之时,他也不是没得意过。只是现实总比梦境来得残酷,也格外教人清醒:从被君氏逐出家门,再到金殿上一番请命,来去间让他刹那梦碎无痕——不管怎样,他都是杭城君家的一员,都是前朝的遗老遗少,只要这个身份在一天,他便在当朝的庙堂上一天没有出头之日。即使侥幸他真能位及权贵,依当下朝中的局势,他也不可能独善其身:皇上年高,储位未定,朝里官员已不知分成了多少派系,他怕也免不了要在某位皇子的夺嫡大戏中扮演一角,成固然好,但要是他选错了边呢?后果将不止是他个人的生死。获胜者会顺理成章的趁机将君氏一门铲除,诛灭九族的时候,可不会有人管他是否已被逐出了家门。

看清了,也就想开了,尤其是遇上了兰王以后,放任他保护、关怀,纵容自己享受这别样的幸福,浮躁的心就这样沉了、定了:迷糊有何不妥?懒散有甚关系?原来人生不过如此,超脱了,便云淡风清。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想着这样便能一生一世。

只是这一番思虑却始终不便对兰王说起,害他总以为是他们的关系连累了他的升迁,每每为此忿忿不已。

这样的曲折究竟要如何解释?只能笑叹一声:“那只怪微臣命运多舛,仕途不顺。”想想也是,当初好歹还是从四品,怎么几年下来反倒一路当小了去?如果当初他也像先人一样中的是状元呢?家里是否还会那样执意的逐他?是否就没了那场金殿相遇,就没了以后的诸多坎坷?压抑了多年的疑问,终还是宿命难懂。

早知道先生多半不会说真话,但这玩笑里倒也不是全然的无理,心头有什么酸涩的东西爬了上来,之惟忽然有些明白父王为何老是为先生的“不思进取”生气。只是清莲委顿泥淖,难道是它本意?不过是命运弄人——呵,原来什么都能归结给命运——小小的心里忽然第一次真切的对这虚无的主宰又疑又惧。

“怎么了,世子?是微臣说错话了?”见之惟脸色变换如山中天气,君潋伸出一掌在他眼前晃着。

“不是。”之惟拍开那手,不愿被当小孩看待,胸中忽喜忽恼的情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自己为人有这么失败吗?居然教父子两个都为他的仕途担心?君潋叹口气:“看来微臣是要早些回院里办公了。”

“怎么?”

君潋笑:“多为朝廷效力,以期早些升迁,才不辜负世子的好意啊。”

鬼才相信!之惟歪着脑袋看他:“可是父王交代过,要先生多休息两天的。”

“可院里还有些抄抄写写的公事等着微臣。”

这回换成之惟笑。

看见弟子似笑非笑模样,活脱脱他父王翻版,君潋知道自己在朝中懒名已盛,正是无奈不知该从何解释:如再休息下去,怕就要朝里翻天覆地,自己还蒙在鼓里。只得拉下脸来维护师道尊严,岔开话题:“世子,你怎么今天又没去上学呢?”

得意的之惟呵呵笑开:“先生忘了?今天又是望日呢。”

呵,竟已过去了一月啊——

君潋也跟着笑了,不由举眸望向了窗外,外面鸟语啾啾,柳色已新,兰花怕是早已开至全盛,只是少了看花之人。想到此处,辗转的心头忽然一阵柔软:原来不知不觉的就这样光阴飞逝,原来殚精竭虑中就如此度日如年——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原来就是这样……所谓的……相思滋味。就这么看着,想着,温柔的神色不觉跃上了眼角眉梢,化为了阳春里最美的风景。

瀚海狼烟正浓,人间芳菲依旧,三月东风不识人愁,弥漫一城妖娆春意。

前方战事依旧紧张,但由于轩龙军奉兰王令守城不出,所以任由乌桓军屡屡挑衅,两军却只有过零星几次小规模的交战,双方各有损伤,皆谈不上胜负,但乌桓军却眼看着势头日盛,南下之势似已无可阻挡。一时间,拢地危,京畿危,朝野上下已是一片悲观之念,夜深人静之时,仿佛已能听到乌桓军进犯的铁蹄声声。

已有多名三品以上要员联名上奏,请皇上巡幸东都,实是避难,皇上未允。却不料没过几天,连汝王也上表请皇上离京,谁都知道汝王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大孩子,他的主张说穿了不过是他身后“辅政”那人的意见,果然,在汝王的折子被留中后,平王亦和几位资深公卿上奏,请求皇上东巡。一时间,朝中附和的人更多起来,就连尚不全懂的之惟也明白了其中的险恶:这已是怎样公然的对父王不信任。

朝廷里虽沸反盈天却还毕竟要看皇上的决定,而市井里的悠悠众口已开始散布着一些更加大胆的揣测:例如兰王与皇上数月的不和,他的故意纵敌,他的手里掌握着轩龙的精锐,他的心腹正控制着京畿防务……等等流言逐渐汇成了散落风中的珠子,之惟听得多了,也隐隐不安起来,却毕竟还没到能将这些都串起来的阅历。

馆里的同学也更加放肆了起来,原本大家都已因几番暗中较劲未果,而暂时表面平和起来,这几日却不知依仗了什么又肆无忌惮,将宫里的街上的传的说的都往之惟耳朵里送,坏笑着说他父王这次一定要受黜落了等等,甚至还唱起了市井小儿的童谣,歌道:“莫锄兰,莫锄兰,香草长到座上去,待得春风见日天。”弄得他虽表面坚定,心里却慌乱起来。

幸好有君潋,只要他笑谓:“不必理会。”他便又能坚强如初,仿佛只要那浮云一笑,便能带来无限希望。但当听到那童谣的时候,他的先生却也失了笑容,失声道:“谶谣?”眸里寒光乍泻,如冷泉飞雪,蓦然亮了之惟的眼,更乱了他的心。

长大了以后,之惟才彻底拨开了这许多纷乱,才知道这一年有人布下了怎样阴险的一局,从而更加感怀君潋在此局面里所作出的众多预见和牺牲,从而为他,乃至他的父王所带来的平安。

当时,之惟自然还不懂得所谓谶谣的可怕,但先生的反应却让他也警觉起来,他开始不再上来便呵斥那些拿话刺他的同学,反从他们的话里了解了更多真相,终于明白了君潋为何要急着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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