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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春生为兰(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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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在满城缟素中流水样过去,朝堂上下各人都得了各人的利益,也就暂时消停下来。眼看着就这般要出了丧期。不知不觉中,人们都已开始在悄悄期盼褪下丧服的那一刻,一个崭新时代的来临。

唯一不被这改朝换代影响的地方大约就是城南的普济寺,百年老寺静静的坐落在深山之内,正是深秋时节,满山霜叶红于二月鲜花。

佛前一人素衣白袍,闭目合十,郑重祷告:“弟子沐沧澜诚心祷告:愿……”他顿了一下,这才想起根本不知要代替许愿的那人的姓名,于是,他说道:“愿这宫廷内外枉死之灵魂都得超生,来世俱平安喜乐,再不为皇家奴仆。弟子愿以一己之身,今生来世世世代代偿还这一生罪孽;以一腔之血一生康健洗清这双手血腥。惟祈河晏海清,天下升平,弟子纵永生永世堕阿鼻地狱,烈焰焚身亦无悔无怨。望我佛慈悲,成全弟子心愿。”

说罢,深深叩首。

梁上人看见乌发如瀑铺那雪白一肩还满,洁白身影如移照堂中的一泓月光。扣在手里的镖忽然怎么也发不出来。就在这一迟疑之间,地上的人已经站起身来,眸向佛祖,淡淡然道:“佛前再造杀孽,难道当真不怕报应?”

他哼了一声,却是按住了手中飞镖,因自己知道自己永不可能像地上人一样罚下那般重的誓言。

“你两次都未能杀死我,我也就不与你计较了,但,我要你帮我去办些事情。”说着,一个纸团飞上梁来。

杀手接住,展开,那刚劲的笔锋不容人拒绝。

只听下面的人轻轻的笑了笑:“你我的罪孽,只怕是百死莫赎了吧?”

血债累累的杀手却第一次听得有了动容之感,他想起那日雨中看见的锐利眼神,如一柄破开混沌的刀剑。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在接受任务的时候开口说话:“但也会有更多的能活下去,对不对——太傅?”

沐沧澜没有回答,只是抬头一笑。

梁上佛光亦不能普照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一闪,随即又归于浓黑。

谁也没看见佛像背后的阴影里,一个年轻僧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早已泪流满面。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五日,黄道吉日,太子除孝服,登帝位,次年元旦改元景弘。

新年来时,天降瑞雪。茫茫大雪铺天盖地,殿外一天一地都是眩目洁白。

他望着那孩子一步步的走向那金殿之内,明晃晃的殿宇正中那一方幽深莫测的深黑,亦是那殿宇、那皇城、那天下最高的座位。

他抬起脸来,从此仰视。

少年天子沉然落座,望着下面匍匐的人潮,激动忽然层层褪去。

是他!

所有繁华忽然都尽数黯淡,一切风光全部都骤然消退,金殿之上,一个空谷回音般的声音在金碧辉煌中低响:“臣请代天巡守,察视四方。望陛下恩准。”

锦绣堆叠中的人突然觉得寒冷起来,如同那漫天卷地的北风猛然袭进了这空****的殿宇。他并非是没有经历过严冬的孩子,他清楚的记得在北蛮的朔风暴雪中渡过的每一个冬天,那时风呼啸起来像是能把人撕碎,雪下落起来能埋掉整个原野的生命存在。只是那时,是有依赖的,不像如今这御座,四面不靠——

那时候,那个人虽青衣单薄,笑容却极暖。

记得那时,鹅毛雪铺天盖地,大雁湖冻成了光滑的镜面,那人手中的剑光如同遥远南国的秋水长天,彻骨清寒。片片飞雪回旋于剑气之内,偶尔扑沾上飞扬的乌发,如暗夜里飞闪的梨白。多少次就这样忘记了剑招,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一颗心于那寒冬中凝成冰雪——天地如玉壶——只为,那一人存在。

记得那时,自己总会高高的跳起,使劲的鼓掌:“太美了,老师!”

那人总会转过眸来,唇线微挑,淡淡噙着一笑,剑光纵横中也透出股端凝幽雅,冰清过这天地的洁白。

每当这时,一股不知名的暖流就会涌上人的四肢百骸,稍不留意,就要喷薄出来。让人直到现在还会常常感慨:自己是如何能忍得下来?

后来才知道,曾是因珍惜,也曾是因无奈。

是那个人自己教导过的:天子就该是这天下间最强的人,如此,才能捍卫一切。所以在条件不成熟的时候,就应该学会蛰伏和忍耐。

所以,才能在那人第一次提出告别的时候,没有说挽留的话,只是问:“为什么?”

“曦儿,如今虽说天下初定,四海臣服,可那些臣服里究竟是多少真心多少假意,我们不得而知。所以,我想下去走走,四处看看,看看老百姓到底过得怎么样,各地的吏治究竟如何。来年开春就是大比之年,曦儿正好可以亲自选拔合用的人才。不过,这些人初出茅庐,虽多是一身正气,却也都毕竟缺少历练,一开始就放入内阁中枢那是不可能的,这样做只会毁了他们。不妨先将他们放置到最需整饬的地方和部门去,一方面是给他们锻炼的机会,另一方面也是让他们多了解些情况,并且,那些地方也容易出政绩。这样,慢慢的,相信稍加时日,曦儿就可以把他们提拔起来作为栋梁使用了。我这次下去,就是给他们看看有何位置可放。用人乃是大事,我不放心假别人之手。你看呢,曦儿?”

闭了目,深深吸了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胸中那不舍、悲伤、无奈统统压下,睁开眼,惊异于自己竟能平静的微笑,一字一句的说道:“好,老师,记得写信回来。”

甚至不敢、不能说:早点回来。

那人于风雪中微笑如当初,可自己胸臆里的辛酸已经快爆发,喉咙里满是腥甜:那人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为了“曦儿”,可“曦儿”不是那冰冰冷的江山!“曦儿”只是揣着一个小小的心愿——

凤怀曦在御案下攥紧了双拳,音调平稳,自恢宏的大殿里传播开去,已完全符合一个帝王的气派:“准奏。辛苦太傅了,朕赐你尚方宝剑一柄,一切便宜行事。”

只是灼热忍不住的泛滥上眼眶,无人能窥见皇帝眼里流转的莹光,那光芒一直追随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苍茫风雪之中。山呼万岁的声浪里,他从玉座上站起身,张开了双臂,黑色朝服上金龙腾然欲飞,将那天下都揽在了怀内。

阶下群臣似有所感,都为这气魄神夺,不由自主又一次纷纷跪下,高呼万岁。

殿外的人似乎听到了什么,蓦然回过了首去,却只见一天一地纷飞的雪花,迷离如曾经的……白梨……

《天朝史》载:圣祖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靖皇帝讳怀曦,文宗长子也。母纯孝文皇后。燮阳元年,封太子。三年,之质北蛮。帝貌奇伟,智勇有大略,能推诚任人。遇太傅沐沧澜,奇其仪容伟丽,智谋卓越,乃以师事之,终其一生,不曾有改。六年九月,归国。十一月,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以明年为景弘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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