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如归去(第1页)
第九章不如归去
焚夏时光,蝉鸣万丈。
佛前,一白衣男子翩然起身,对一旁的灰袍僧人微微一笑:“大师,都说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怎么此方外之地也这般虫鸣聒噪?”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僧人回之一笑,“所谓幡动,心动;心静,虫静。”
“果然是得道高僧,非吾辈俗人能及。”白衣男子轻笑摇头。
“郑大人过谦,大人聪慧绝伦,只是执念太深而已。”
“哦?”白衣男子转过眸来,昔日横波目今日依旧风华流转,却已再不复当时清醇,缓缓言道,“人生在世,哪有不执着的人呢?人间自古有情痴,不是吗,雪舟大师?”
雪舟垂眸顿首:“阿弥陀佛。”
“不知大师可喜欢花呢?”郑风如笑了笑,风姿绰约依旧,一袭白衣更显无比清逸,一扬袖一抬手间仍如前般飘逸,又更添了几分疏离,若隐若现的风情如袖里不经意间飘出的幽香,欲说还休。
连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也闻到了什么:“……郑大人?”
郑风如看着他,并无丝毫局促,笑容如那幽香若有似无:“前几日东瀛进贡了些香料,皇上随手赏了我。这香初闻明媚,后调刚烈,名曰‘樱见’。不知大师以为如何?”
暗香盈袖,雪舟点了点头,面上露出种似眷似惘神色,幽幽道:“此乃樱花之香,樱花花期甚短,绚烂之极亦是生命之极,随后断然离去,不污不染,不卑不残。”
“大师好像是在说人哪……”
雪舟抬眸,眼底的波光映在对面清明的镜眸。
郑风如笑容依旧:“诸樱拂。”三个字,像是魔咒,又像是佛语。
年轻的高僧像后退了一步。
白衣书生立在原地,如拈花的佛陀,正要将人点悟,轻笑着道来:“我来的时候听说了一个故事,说是一个穷书生喜欢上了当朝太师的独生女,最后用一首咏樱诗打动了芳心。太师经不起爱女软磨硬泡,居然真的答应了婚事,让他们定了亲。结果一朝巨变,太师谋反身覆,那小姐也被抄没入宫中为奴。本来,其实若是她说她已有了人家,就可以不用为奴,而改和未婚夫一起流放。但她坚决不承认已许配人家,毅然决然的进了宫——”
他接了下去:“那天,我在大街上拦住了她,我当众对那些押解她入宫的人说:我是她丈夫!可是,她给了我一巴掌,大声说:‘放屁!’,那是我第一次听她说粗话,也是第一次见她哭……”一行清泪从出家人眼中流了出来,另一边则在眶里盈盈打转。
郑风如伸出手来替他擦去,深邃的眼中流水已然干涸,只剩下无波的古井,轻轻说道:“不要流泪,我们爱的人不爱我们哭。”
雪舟盯着他:“你认识樱拂?”
“不认识。”郑风如摇头,“我只见过她的尸首。”
“她……真的是投井殉主?”他一把握住他手。
“是投井。”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痛,仍是那般含笑相视,“不过,是不是殉主,我就不知道了。”
他握得更紧:“你是说……”
他注视着他眼,一字字道:“那天,我在璐河驿发现了些奇怪的事情:皇后娘娘在薨逝前似乎见过一个人。”
“是谁?”
他的眼像是个无底的黑洞:“桌上只有一杯茶,放在靠左手的位置上。”故意顿了一顿,惹得对方呼吸都乍停,然后才缓缓道来:“大师不妨回忆一下:那时候,是谁右手有伤,只能用左手?”
雪舟又后退了一步,松开了紧抓的手,死死盯着自己的左掌,仿佛这就是杀人的元凶。
郑风如的手已经被握得青一块白一块,但他却丝毫未觉痛楚。人生中最痛的一刻已然经过,如今活下来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走到那深重喘息的人跟前,他居然还可以如常的笑:“大师,都忘了问你了:明天是刘太妃的头七,宫里要作水路道场,想请大师主持,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雪舟抬起头来:“贫僧愿往。”
郑风如笑容更深,反握住了他手:“好,那就随我进宫吧。”
“朕不看了。”年轻的皇帝终于不耐烦的站起身来,“还是由太皇太后作主吧。”说罢便走,丢下身后一殿战战兢兢的年轻闺秀。
说实话,怀曦对女人一向没什么映象,从这些天太皇太后精挑细选的秀女,到以前父皇宫里那几个妃嫔。生来他就知道自己是燮阳帝唯一的子嗣,但其实并非马后嫡出,而传说是东宫里一个地位并不高的美人,母亲在生他的时候血崩而死。马后无子,便成了他名义上的母亲。宫里的其他女人则都一向待他不冷不热,目光里偶尔甚至有敌意流露,他只是装作不懂,将自己缩在壳内,如一只小小的蜗牛,直到十岁,离开那片南国的天空。所以在这几年,陆续接到她们的死讯的时候,他也并没有什么悲伤,只是见太皇太后日渐疑神疑鬼,有时会想要不要请个高僧来为她开解开解。可是,当今天,看到这群莺莺燕燕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
“小时候,不记得是几岁了,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快满十八的天子侧首枕在那人的膝盖上,笑容如孩童,“我把一只死老鼠放在了刘良娣的枕头下面,因为我觉得她的眼睛长得好像老鼠……呵呵……”
沐沧澜凭栏倚坐,目光落在御苑葱绿深处。
怀曦抬睫看着他侧脸,早习惯了他的沉默,自顾自的继续:“结果被抓了个正着,人赃俱获,我以为她肯定要告诉父皇来罚我,谁知道,她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呵呵,让我虚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