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高水长(第6页)
拨开拂面的乱发,沐沧澜清清楚楚的看见少年缓缓看向自己,睥睨的神色像是要将天下一切都拥在己怀……轰然而来的仿佛只是记忆,他想起在草原上的无数个深夜,自己遥指着南方的天空,说:“曦儿,当你登上顶峰的时候就能拥有一切了。”那时的星光洒满了孩子回应的笑颜。而这笑颜又是在何时变成了面前的这样——满天的星斗何时尽沉在了少年眼底,浮光掠影,无数唏嘘……更为何自己心中涌动的潮水似乎远不止是欣喜?半晌方能定下神来,他注视着对面的一双眼,蓦然跪下——
“老……”话没出口,情未及流,怀曦一直以为从那一刻起自己便中了那双沉水瞳的圈套,从此被那无底暗流淹没包绕,从此窒息,再无可逃。
只见沐沧澜仰首,一字字道:“请曦儿携清风,扫污秽,还天下太平。”
他听到他叫的是“曦儿”——这是他在请求他,不以臣下,不以师长,只是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的眼,说着心里最诚恳的话——那么,这天下里可也包括了……他?少年时的人给自己的自然是肯定的回答。于是,怀曦郑重的点头:“我记下了。”用一辈子记下。
只见沐沧澜浅浅一笑:“那便请曦儿速速回城。”
“嗯?”被那笑容蛊惑的人,不知多久以后才回味过来自己的傻——从这一句话起,那人就已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永远不在其中包括,管是谁家天下。
“可是老师你……”
“我们师生从此刻起就开始各司其职,好吗?”沐沧澜知道对面急切的目光想要诉说什么,他站起了身来,望向了城外,停顿片刻,然后静静的说道,“明日是我的职责,明日之后就是你的了。”
“不!”话音刚出,人已扑了上来。
许是铁甲隔绝,又许是即将生死隔绝,沐沧澜并未像平日般回避,而任少年的身体紧环住他并不回转的背影,继续淡淡言道:“曦儿你听我说。前方探马回报:莫勒真隆已亲率援军赶到,最后决战只怕是迫在眉睫。常言道:哀兵必胜。所以,我等天朝子民保家卫国、抵抗外侮,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既存必胜之志,同时亦怀必死之心。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报主尚有玉碎之胆,沐沧澜报国难道还拿不出粉身之念?”
背上的少年没有回话,只是环拥的手臂更加收紧。
“曦儿……”秋风吹散一丝轻叹,也不知身后的人有没有听见。
而伏在他身的少年则仿佛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在每一次心潮澎湃,在他说出每一个字的瞬间——他说:“大丈夫孑然一身,两袖清风,我本就身无长物,有的只是这一块立锥之地,这双脚下所踩的泥土——曦儿,你感觉到你脚下的厚重了没有?来,把头抬起来,你再往城外看看:那里的每一寸土地也都和我们脚下的一样,在这场战争之前,你知道每天有多少农夫农妇踩过,收获一禾一苗,又有多少贩夫走卒踩过,经营一针一线,还有多少嬉戏打闹的孩子奔过、跑过,把我们这个民族的血脉一代代的往下繁衍……这里是我们的家国我们的故乡啊,哪一寸,你说能轻言放弃?又有哪一寸不合埋我沐沧澜这七尺之躯?!”
忽然觉得怀内虚空,僵住的手臂里虽拥了满怀,可那身那心却早已献给了亿兆黎民九州方圆。究竟要怎样紧握才能不落空?这穷尽一生求解的问题,少年第一次有所领悟——
只见沐沧澜回首看来,眸中竟有煦煦暖意:“曦儿,你可知我此生最惦念的是什么?”
少年扬起脸。
他笑起来:“我记得少年时,对面有家酒楼,名叫‘大江流’,楼分两层,一层喝茶,二层喝酒。那时候的我当然只能坐在一层,泡一壶最便宜的茶,来一盘四个的茶点,虽然清苦,心里却是无比的甜蜜,因为那时候我就可以看到秋红,听她抱着琵琶唱一曲‘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的语调变得飘忽遥远,隐隐竟是那坊间清歌的宛转,宛如所有少年初发的梦,“那时候,无名无利,无牵无挂,所有的不过是一杯茶、一块糕,一个还要与很多人分享的笑容。但空空的掌心张开却仿佛能承托一切:滚滚江水,浩浩清风。什么金戈铁马,风流云散,什么今朝明朝,利禄功名,现在想来自己掌心里又有什么呢?终生惦念其实也不过是那一脉茶香,一抹巧笑,一带自由的风。所以曦儿——”他的声音重新沉厚起来,一字一句相告:“身为一国储君,你该知道每一个像我一样的子民的每一份或大或小的惦念加起来是什么——”
想不到竟是对面的人儿比自己先说出了这字眼——他说:“曦儿,如果你当真明白了我的话,明白了这四个字,那便请你用你执掌天下的双手,成全我们的幸福。”
我们?我们里可有你我?你给我的家国梦里可包含了属于你我的角落?有太多的问题不能问,有太多的情愫不敢说,只知从此情要与天下相系,爱要与河山纠葛,只能用力的点头,以那人所望的帝王之姿给他赤子之心的承诺:“是,怀曦谨记。”
沐沧澜清风一笑,不悔的决绝里却第一次流露出一丝不舍。一直凝望的怀曦自然捕捉个正着,却不知是苦是甜。各怀心事时,忽听有兵士来报,道是蛮使前来。
铁甲铿然中,沐沧澜面上已作了清冷霜寒,道:“我就来。”说着,轻轻一挣。怀曦不得不松手,只见那修长的身躯转身而去,留给他的永远是背影。
待怀曦跟上前去,正见那蛮族使者趾高气扬,刷的抛过一卷羊皮,沐沧澜一手接住,迎风一抖,其上的汉字映入眼帘,怀曦认得那笔迹——竟是父皇!
此时诸将领得了蛮军来使的消息也纷纷起身赶来,将那使者团团围在当中。而那蛮使也当真蛮横,被一众敌将围了竟也面不改色,大剌剌的言道:“看清楚了吗?这是你们皇帝亲笔写的诏书,叫你们前去迎驾。”
沐沧澜放下诏书,看向那使者:“沐沧澜已接旨,这便请使者带路。”
使者接那淡然目光,竟是一慑:“你……就是沐沧澜?”
沐沧澜微微一笑:“使者可确认完毕了?沐某还赶着见驾呢。”
那蛮使见他甲胄鲜明,雄姿英发,心底暗赞同时也疑窦暗生:这样的人不可能猜不到大可汗定下的所谓“迎驾”之计的意图,却为何并未如所料般的借故推辞,反倒如此坦然爽快?不禁又上下打量那人一番,随即心念一动,哈哈长笑道:“亏你们还笑我们北蛮野蛮无礼,你们所谓礼仪之邦也不过如此:沐太傅便打算如此见驾?”说罢,目光紧紧盯住沐沧澜的戎装长剑。
沐沧澜冷笑一声,随即便闻金石之声响起,宝剑、铁衣被他一件件的随手扔掷在地,露出一身素衣飘飞,流泻一襟熠熠星辉。
教那蛮使都不由心生感慨:原想除他武装能削其锋芒,却未料这一副轻裘缓带竟也照样散出一身离鞘剑光。一计不成又生一念,他缓缓看向四下,又言道:“那么这些将军们呢?也打算如此见驾?”
沐沧澜抬手阻止,面上未露半点情绪,冷冷言道:“不劳使者费心,迎驾的繁文缛节乃是我等文官之责,与诸位将军无关。沐某已安排好随行官员,就不必使者再挑选了。”说话间,果有十人走上前来。
使者一一看去,只见这几人皆作文官打扮,个个低眉顺目。然而他却还是不甚放心,目光久久盘桓,终于落在队尾一人身上,只见那人低着头,身上的官服细看去却有些不合身。而与此同时,他发现沐沧澜的目光也随着他看向那人。二人的目光在那人身前一撞,使者顿时再不迟疑,出言道:“沐太傅的排场似乎也大了些吧,你们皇帝的圣旨可写得清清楚楚,是要你沐沧澜一人见驾。”
只见队尾那人闻言猛然抬眼,使者看见一双精光湛然的少年的眼睛,可还没等他再生疑,沐沧澜的声音已然响起:“使者果然仔细。好,沐某便一人前往,请带路。”
“不!”队尾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
而众将领听他唤出,也都像得了什么鼓励似的,更紧的将中间二人围住,纷纷道:“太傅,莫听他的,莫中了蛮子诡计。”
却听——“不是沐沧澜的都给我退下!”
众人不由自主的后退,只见说话的人素带当风,黑眸沉定,一字字道:“听清楚了吗?不叫沐沧澜的话,就统统给我让路!”
半晌,人们终于让开了一条通道。沐沧澜头也不回的随着蛮使走了出去,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身后随即响起的紧紧追随的步履——
似乎是不敢相信他当真离去,少年有着一瞬的怔忪,随即便拔足飞奔了起来,沿着城墙追随着那远去的身影,直到爬到城垛之上也再寻不见那溶入星光的素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