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如归去(第3页)
“陛下这样说是要折死微臣。”郑风如摇头,“当时陛下也是有心无力。”
心里有根弦被拨了一下,怀曦面色渐沉:“朕,的确只是个挂名天子啊。”
郑风如沉定如水,一字一句道来:“依着规矩,陛下大婚之后便可亲政,一朝权在手便可把令来行,到那时,便没什么是由不得您的了。”
“唔。”怀曦不置可否,又问,“最近朝廷上如何?”
“自太傅病休后,的确乱了一阵子。”
“哦?”听得出来,皇帝的声音里有些不高兴。
郑风如便又补充:“不过现在都已经习惯了,各部也已上了正轨。朝政上头,太傅虽说是不可或缺,但毕竟不过是一人而已,当真缺少了,大伙儿一道努努力,也总能补上。何况现在皇上年纪渐长,日益圣明,下头领会着您的意思办也就都能顺了,倒也并不再全盘依赖内阁首辅的票拟。太傅他也可以安心修养啦。”
说着说着,便见怀曦果然露出了笑意。郑风如不动声色,知道火候已到,多说无益。这权力之争由来就是皇帝心头的一根刺,先头是年纪还小,只恨不能将自己连带着那江山都交到那一人手里把持;现如今却因爱生恨,又恨不能将那人连带着江山都掌握到自己手里。困住那人之身不过困一时,困住那人之心却不知要耗几世,皇帝越急就越想抓权,而越想抓权就必定要生罅隙。小谢啊小谢——不禁暗中在袖里握紧了拳——原谅师兄在世上少时苟延残喘,待为你报了大仇,便立刻下来陪你。
正想着,只听殿外有人来报:南疆急件!
郑风如接过,眼睛一扫,立刻呈上:“陛下,鎏水失守!”
怀曦匆匆浏览一遍,将折子往地下一扔,就冲了出去。
郑风如看着他的背影,勾起的唇角不知是笑是泣。
“太傅,您身子还没好全忽,就先歇会儿吧,待会儿再画也来得及。”朝阳殿里,胡福边研磨,边苦劝那伏案作画的人。
“不碍的,待会儿陛下回来就画不成了。”沐沧澜头也不抬,伏在偌大卷轴之上,一笔笔勾勒开去。
“怎么就画不成呢?”
沐沧澜终于笔下一顿,流露淡淡一笑:“还不是跟你一个理由。”眉间难得竟见丝丝暖意。
“那也是皇上担心太傅身体啊。”胡福忍不住叹气,自散功解毒之后,沐沧澜的脸色便未有过一时红润,身形更是一天天的消瘦下去。先前是连路都走不了,而好不容易养到现在,虽说行动无碍了,却也还是风吹就倒般的清癯。
正胡思乱想,忽听沐沧澜道:“快,快帮我收起来。”
“怎么?”
“好像是陛下……”
沐沧澜话音未落,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得那巍巍天阶铿锵作响,全天下也只有一人敢在这深宫大内如此放肆迈步。胡福知道厉害,忙帮着将卷轴卷起,叫小太监抬到后面。
怀曦进门,余光正好瞥见几个小太监似乎搬了什么东西避着他退了出去,刚要询问,却见沐沧澜正要行礼:“陛下。”
“免了。”他忙道,眸光一转,看见他手里拿着管笔,案上却是连张纸片都没有,不由就拧了眉峰,“太傅在忙什么?”
寝宫之内倒是第一次听他这样称呼,沐沧澜竟是一愣方缓过神来,回答:“没忙什么,信手涂鸦而已。”
“哦?”怀曦的目光扫过干干净净的桌面,“那怎不见大作?”
沐沧澜听出他弦外有音,索性沉默。
得不到回答的人忽然就暴跳:“我知道你在忙什么,在‘涂鸦’什么,自然是这社稷万民,大好河山!”
他抬睫望着自己自小以江山社稷托付的学生,苦笑反问:“陛下此言何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身为一国之君,陛下难道对这些还有所疑问?”
怀曦喉里血气翻腾,亦反问过去:“站在你面前的难道只是一国之君?”
“微臣不明白。”
怀曦一把拉开桌案,直冲到他面前:“如果我不是皇帝呢,你还会这样对我吗?你会看我一眼吗?你眼里除了江山社稷,到底有没有我凤怀曦?!我除了是皇帝,还是你的曦儿啊!你心里到底是把我看成你的什么人?是不是如果不是我姓凤,你就还会去对别人这么好,什么凤东儿、凤北儿、凤南儿!”压抑了许久的话,就在这一刻全都爆发了出来。
“皇上?!”自沐沧澜重伤以来,怀曦待他都是小心翼翼,温柔呵护,沐沧澜虽一直冷淡,但两人这些天来倒也还算平静,怎么今天怀曦如此一反常态?等胡福反应过来,想来阻止,却已晚了一步。
只见皇帝已将那人推倒在了桌案上。想是手劲过大,那人吃痛的皱了眉。然而,泪,却从按住他的人眼中流了下来。
怀曦撕开了那素色前襟,清淡如莲的幽香萦绕而来。他的火热陷在这片清冷里,世上已没有比这更紧的熨贴,却为何有隔着天涯之感?手底下就像抱着一捧雪、一瓣花,攥得再用力手里也都是轻飘飘的,而再热了又担心会融化,但就是不敢松,生怕一松手,那雪花便会随风而化。
“澜,你告诉我,你回答我,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当好皇帝我就当;你让我韬光养晦我就忍;你说要巡游天下,我再舍不得也放你走;你不让我派瞿濯英去南泗,我就收回成命出尔反尔;你让我成亲大婚,好,我也成!可是现在,鎏水失守,国土沦丧,朝廷颜面丢尽!我对你全心全意,可我又得到了什么?!是国家,还是你?!你说啊,你说话啊!”嘶吼着,他一口咬在那玉石光洁的肩膀,他清晰的感觉到那人的抽搐,却始终得不到回答。
“陛下……太傅……”胡福见了血红,急忙扑通跪下,拼命磕头,“太傅,求求您了,您就说句话吧!”
沐沧澜仰首,望着雕龙刻凤的头顶——从几时起的,已再见不到那高远清朗的天空,而只有无动于衷的华丽顶穹?看着看着,他轻轻的笑了起来,终于开了口:“我说了,陛下就会停下来吗?”